鎖爺

　　1

　　魏偉高考落榜那年，村裡人都說“菜根（一種類似芥菜根的植物塊莖，比較軟）地里打不了犁鏵，魏家祖墳本來就沒有埋着吃官飯的鬼。”然而魏偉的爹魏長山不信這個邪，村裡的老光棍鎖爺也不信這個邪。

　　魏偉的名字是他爹魏長山給起的，魏長山是小學民辦教師，在村裡老一輩人當中文化程度最高，是解放前的初中畢業生。可惜成分不好，畢業后沒有安置，後來好不容易謀得了一個代教的差事，再後來混成了民辦教師。魏偉生下來時，本來計劃給孩子取名 “魏巍”，由於對作家魏巍的崇敬之情，文化人魏長山把兒子的名字改為魏偉。

　　鎖爺姓郭，是村裡的老光棍，與年邁的老母相依為命。鎖爺的年齡比魏長山大不了多少，但輩分大，村裡的輩分怎麼排，魏偉不知道，鎖爺的大名叫什麼，他也不知道，但他知道管鎖爺叫爺爺。

　　鎖爺門前有棵桑樹，農曆四五月的時候，樹上結滿了桑椹，鎖爺和他母親五老奶奶便樂呵呵地坐在院子里看着孩子們在樹上摘桑椹，孩子們從來沒有因為頑皮折斷樹枝挨罵，只是叮囑孩子們注意安全，不要掉了下來。

　　那年小魏偉坐在鎖爺門前的青石板上叨念着“子鼠丑牛，寅虎卯兔”，若有所思。鎖爺走過來拍拍小魏偉的肩膀，“孩子，你在想什麼。”小魏偉告訴鎖爺，他在算屬相。鎖爺不解地問，怎麼算。小魏偉說：“你看，我今年八歲，屬老鼠。那麼九歲就應該屬豬，七歲就是屬牛，對吧，鎖爺！”

　　鎖爺摸摸自己的光頭，想了想，“嗯，是這樣子的，哦，誰教你的。”

　　“沒有，我每天這樣叨念，突然有一天就明白了。”小魏偉搖着頭告訴鎖爺。

　　“孩子，你真聰明，那我問你，我今年四十九歲，那我屬啥。”

　　“這個簡單，今年是羊年，是你的本命年，你當然屬羊。”小魏偉脫口而出。

　　“啊，天才！了不得，老魏家要出人頭地了！”鎖爺驚訝地嘆道。

　　小魏偉算屬相的本事不久便傳遍了整個村莊，後來傳遍了十里八村，那一年小魏偉八歲。

　　2

　　在魏偉的記憶中，鎖爺總是穿得破破爛爛的 。不過，鎖爺面色紅潤健康，身板挺直硬朗。鎖爺還唱得一手好曲兒，戲劇、小曲、革命樣板戲樣樣拿手。鎖爺唱曲時，慷慨激昂的曲調在山間田野里跌宕起伏，常常惹得鄉親們放下手中的農活佇立而聽。

　　小魏偉愛看戲，不過看的是個紅火熱鬧，兒時的他跟在大人後面聽鎖爺侃戲，鎖爺口若懸河地說劇情，品角色，聽得小魏偉兩眼發直，旁若無人。那個時候的小魏偉不禁驚嘆鎖爺的口才，可有個問題一直困惑着小魏偉，鎖爺看起來也是條血性漢子，人也勤快，可何故年過半百還隻身一人！

　　不過，聽村裡人說，鎖爺在村裡相好的不少，而且好多小孩長得像他。大家都說，鎖爺就是這樣敗的家。關於村裡人的傳聞，年幼的小魏偉半信半疑，但他始終不相信鎖爺是敗家子。

　　關於鎖爺，村裡人傳聞最多的是鎖爺懂麻衣相術，而且會看天象。據說，鎖爺一天早上起來倒夜壺的時候，發現天空東面閃過一條龍，這條龍徑自飛向魏家祖墳的上空盤旋了幾圈，最後又飛向郭家的一戶人家上空停了下來，鎖爺被眼前這一切驚呆了，於是趕緊回屋洗手，正準備跪下“參拜我主”的時候，那條龍不見了！

　　也就是那天早上，人們聽到“真龍”停留的郭家院落，女主人在晚上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夢見她的兒子宏達成年後榮歸故里，人們都叫宏達“郭副主席”。

　　鎖爺跟人們說，真龍最終停在了郭家，是因為郭家會出貴人，在劉家墳前盤旋是母以子榮的緣故，因為宏達的母親是魏家的姑娘。

　　3

　　小魏偉在一天天長大，鎖爺也在一天天衰老。

　　魏偉在鄉中學第一次名列榜首的時候，鎖爺在田野里曬着懶洋洋的冬日刨玉米茬。山溝溝里傳來了他歡快洋溢的唱腔，那會他正唱着晉劇名段《徐策跑城》。

　　“聽說韓山發來兵，倒叫老夫喜氣生。叫家院帶馬府門等，只覺得身輕步健快如風。此番上殿我膽氣正，看一看昏君他怎樣行？我洋洋得意把城進，我此番上殿把本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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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若准了我的本，唐室江山得安寧。他若不准我的本，管叫他午門外、紫禁城、九龍殿、乾清宮，我定要殺他個殺……殺他個亂轟轟！”

　　“往日里行走我走不動，今日行走我快如風。一為報國除奸佞，二為忠良把冤伸。我三步並作兩步走，兩步當作一步行，我舉步撩衣上龍庭，抖擻精神擊金鐘。”

　　鎖爺唱完戲，一個人便神清氣爽地坐在地頭吧嗒吧嗒地抽着煙袋鍋。而此刻的他並不知道，魏偉正沉浸在期中考試名列榜首的喜悅中。

　　鎖爺的老母親五老奶奶去世那年，魏偉進了縣城讀書，年近花甲的鎖爺看起來更加衰老，此刻的鎖爺已經是名副其實的孤寡老人。但鎖爺樂觀的天性並沒有改變多少，他依舊在田間地頭哼着小曲，唱着晉劇，依然穿着破破爛爛的衣服。

　　長大了的魏偉終於明白晉劇的精華並不在打打殺殺，更主要的是她精鍊的唱詞和演員全身心投入時的唱腔和舞台動作。

　　從縣城讀書回來的魏偉遇到鎖爺的時候，免不了纏着他唱幾段。那時的魏偉最愛聽鎖爺唱的是《蝴蝶杯》、《下河東》、《打金枝》等。

　　“鎖爺，唱段《蝴蝶杯》，田雲山的那斷，我愛聽！”

　　“既然秀才開口，老夫我就來上一段，聽了。”鎖爺閉上眼睛，吸口氣，便開始演唱。此刻的鎖爺的聲音清脆幹練，一氣呵成。

　　“江夏縣站在公堂上，諸位大人聽端詳：卑職官居江夏縣，隨帶家眷到任前。所生奴才獨生子，起名就叫田玉川。送他南學將書念，這多的日子他未回衙前。蘆大人得功回來轉，他這奴才今天清晨轉回衙前。我將他前後原因問一遍，才曉得這奴才龜山惹下了事一端。蘆公子打死了賣魚漢，與他個奴才何相干。我將他全身束綁來投案，我要與死後的公子將命還。任你殺、任你斬、我田門不要這敗興男。”

　　“娃兒，你現在是秀才，如果你中了舉人，你想聽幾段，我就給你唱幾段。”鎖爺屢屢自己稀疏的鬍子，眯着眼笑道。

　　魏偉知道，鎖爺眼中的舉人就是大學生，明年他就要參加高考了，大學生活也許就在不遠的將來，也許還很遙遠。

　　4

　　然而第一次高考，他落榜了！那時他感覺天昏地暗，白晝如同夜晚一樣的漆黑漫長。在那段日子，他真正感覺到了度日如年的滋味。然而，最不堪忍受的還是村裡人和親戚們的冷嘲熱諷。

　　他想到過放棄，可他的父親魏長山不幹！魏長山相信自己的兒子還有繼續挖掘的潛力！父親決定讓他再補習一年，魏偉說，如果再次落榜呢，魏長山說，我不信這個邪！即便如此，我也認了。

　　然而，真正讓魏偉鼓起勇氣走進補習班的的還是鎖爺一番哲理性的規勸。鎖爺說，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有的人少年得志，有的人大器晚成。凡事都有個天數，幾年你沒考上，說明時機未到，等來年吧，一定能成！

　　魏偉背起鋪蓋準備再進縣城的時候，鎖爺為他唱了一段《三娘教子》，悲哀中透着真情，透着希望，透着陽光。

　　“三娘哪，尊三娘，莫惱你機房穩坐，受苦的三娘啊！回頭來埋怨聲無知的英哥，清早間你逃學回書未背過，你的娘教訓你，你胡說些什麼？你娘她不嫁為哪個，為只為我老你小、你小我老無有下落。自古道黃金要純靠烈火，鋼刀鋒利要勤磨。幼苗欲壯要澆水，小樹成材常捅撥。你的娘送你南學讀功課，盼只盼你勤勤學苦苦練，有一日魚躍龍門登高科，皇榜上得中頭一個，貴客盈門喜氣多，親戚那個朋友來慶賀，老漢我跑前跑后捧茶送水也快活。從今往後要改過，再莫要胡言亂語對着你娘說，勸罷一個勸一個。再教三娘聽我說，少東人年紀小，下學下的早，小小一點錯，還需三娘擔待着。消消氣，壓壓火，慢慢地教訓小英哥。”

　　魏偉聽完鎖爺的戲，第一次在鎖爺這個老農面前感到羞愧自如,他深深向鎖爺鞠了一躬，頭也不回地走了。而魏偉沒有想到這是鎖爺最後一次給他唱戲!

　　那一年，田裡的玉米漏出“槍尖”的時候，魏偉接到了江城理工大學的錄取通知書。而此刻的鎖爺卻變得面容黑瘦，臉上的紅光一去不返。如銅鐘般的聲音也漸漸沙啞，儼然一位疾病纏身的老頭。

　　然而，鎖爺依舊在田間地頭勞作，只是少了他慷慨激昂的歌聲！

　　魏偉在地里幫助父親幹活的時候，看見了形容憔悴的鎖爺，鎖爺依然樂觀地笑着：“娃兒中舉了，鎖爺也老了。鎖爺不能為你唱戲了，但鎖爺要告訴你，好好讀書，把書讀好，等你畢業了，我這裡有幾部古書，你看懂了它，萬事皆成！”看着鎖爺孤苦伶仃的身影，魏偉突然心裡酸酸的。難道這就是老光棍的歸宿？

　　魏偉並沒有惦記着鎖爺那些古書，上了大學的魏偉正享受着象牙塔帶給他的自豪和溫馨。只是在第一個寒假的時候，回到家的魏偉才知道，鎖爺已在那個暖暖的初冬永遠地離開了。

　　聽說鎖爺走的時候，箱子里翻出一萬多人民幣，那些錢足夠魏偉四年的大學費用。還有嶄新的解放鞋十幾雙，成套的新衣也不下四五套。當然這一切不再屬於鎖爺，都歸了他的侄兒。

　　人們為鎖爺的省吃儉用而惋惜同情，省下這麼多東西有什麼用呢？漸漸地人們不再說鎖爺的敗家，當然鎖爺也在慢慢被人們遺忘，畢竟在這個村莊，鎖爺也就是個可有可無的人。

　　幾年後，魏偉的父母也先後去世，每到清明佳節的時候，魏偉總會回老家上墳。

　　有一年的清明節，風兒特別大，當魏偉在父母墳前燒紙的時候，引燃了周圍的蒿草，火苗順風一路向東南方向呼呼掠過，最後停在了離魏家祖墳不遠的鎖爺墳前。

　　火苗停下來不久就慢慢消失了，一場大火，讓他繼續給祖先燒紙的興趣嘎然而止。看着蒿草高過鎖爺低矮的墳頭，魏偉無論如何也想不通火苗為啥停留在鎖爺的墳前。

　　當魏偉仔細打量鎖爺墳頭的時候，他感到一陣陣心酸。墳頭高低不一，墳周圍因為常年雨水的沖刷，已是千瘡百孔！

　　最後，魏偉把剩餘的色紙和紙錢全部燒在了鎖爺的墳前，並重重地磕了三個頭，若有所思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