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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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站在火因城天馬大街上。

  六月天,驕陽似火。太陽讓整條馬路都閃着明晃晃的白光,沒有一絲風,樹葉靜止不動,只有道路兩旁的塑料袋還算是流動的風景,偶爾一輛車馳過,那些顏色就飛快跳動起來,紅的,黑的,黃的。

  不過此刻我對這些都視而不見。

  我的中樞神經正被一片鳴聲佔據,像一千隻蟬齊聲鼓噪,於是大腦因此短路,不能思考。

  一滴汗從額頭垂落,我看的很清楚:它在空中迅速凝固,最後冒着寒氣投身大地,碎成八瓣。

  我就這麼站在天馬大街白花花的太陽地里,不能思考,因為我的世界已經短路。

  我身邊還有很多個我活着,於是其中一個開始講述我的故事。

  我是一個混混。混混,你知道的,這種人有兩種髮型:光頭或者披肩發。你質問我光頭能算一種髮型嗎?閉嘴!再說一遍?!你敢說哥的光頭不算一種髮型?我把光頭和它上面那道長長的疤痕伸出來給你看,那道疤是跟西瓜太狼打架時留下的,當然我也打聾了他一隻耳朵。你害怕了,哆嗦着說有的音樂家也留長頭髮。混蛋!不要侮辱混混!他們是假混混!於是你在我的拳頭面前羞愧地低下頭。嘿嘿,夠囂張吧?混混就是不講理,懂嗎?

  叫我方哥,這裡整條街都是我罩的。我不收保護費,那是黑社會的工作。我也沒有小弟,大流氓才有,我不是流氓,所以我不調戲婦女。怎麼這句話有問題嗎?沒問題你看什麼啊?看見了嗎?拳頭!你問問街頭賣烤地瓜的老瘸子,我方哥拳頭硬不硬?哦,我忘了,現在是夏天,老瘸子冬天才出來賣。出來賣,哈哈哈,我說話幽默嗎?於是你的臉紅了。

  以上情景出自我的回憶。新鮮的回憶,幾個星期前才出爐,場景是馬路對面新開的奶茶店,主角是我,另一個是阿慧。這條街每一個角落我都熟悉,因為每天我都在這裡遊盪,這是屬於我的地盤。曾經爆發過一場大戰,三十多人層層把我圍住,我在中央瘋狂揮舞着手中的小片刀,無人敢近身三丈之內。後來我才明白他們都是附近圍觀的群眾,打我的人早跑光了。但是這一戰讓我聲名大振,從此街上的人看我都目含尊敬。所以我說了,這條街我罩的。

  遊盪,回家吃飯,睡覺,再出來遊盪,這就是我,一個混混的標準生活。

  可是總有新來的不懂規矩,所以必須跟他們說清楚,江湖地位一半靠打一半靠捧,我深諳其理。阿慧就是新來的,剛盤下張嬸的瓜子鋪不久,經營奶茶,店名就叫阿慧奶茶,花格子底加上四個粉色卡通字很好看。

  來杯菠蘿的,我大咧咧走過去用指關節敲敲櫃檯玻璃說。請稍等,小丫頭抬起頭飛快看了我一眼,細聲說,轉過身搗鼓機器。真白,只有十分之一秒我就已經欣賞到她V領附近那一片顏色。舔舔有點缺水的嘴唇,我放肆地讓目光在她後背游移,先是手肘上的皮膚,再到白膩的脖頸,然後評價了一下頭髮和後腦的輪廓。很好看,尤其是隨着手臂起落微微晃動的肩背,讓我想起春天的水面。

  很快她就轉過身來,遞過一杯奶茶。我直視她的眼睛,令她臉上露出小鹿一樣不安的神色。五塊錢,她垂下眼睛小聲說。

  什麼?我故意大聲說,很自然地拉拉肩膀上的T恤,露出裡面的紋身。第一次...就算你三塊好了,她聲音更小了。第一次?三塊?哈哈哈,我大笑,眉飛色舞,重複說出那幾個字讓她的臉微微發紅。新來的?叫什麼名字?米小慧。我應該更加得意,因為她如此聽話,還因為我的聲調如此具有雄性魅力。可是她的眼神讓我打消了繼續調笑她的念頭。我忽然有一種負罪感,這很不好。於是我用力揮揮手,先記着帳吧,叫我方哥,明天我還來,奶茶味道不錯。說後面一句的時候,我已經瀟洒地轉身離開了,我對自己的表現很滿意。

  可是你還沒有喝...聲音在後面細細傳來。

  後來我就天天去阿慧的小店,我發現我喜歡上菠蘿味的奶茶了,不知道這在我眾多嗜好中算不算比較高尚的一種。當然不是每次都記賬,我記得給過一次錢,五十元,不少了吧,那是我媽買東西時人家找她的假幣。我媽發現時很傷心,可惜為時太晚--她連時間地點都回憶不起來了。她嚷嚷着要把錢撕掉,我衝上去奪下來,告訴她我有辦法花掉。她小聲嘀咕幾句就默許了,我看到了她眼神里的不安,她是一個多麼善良的人。

  後來這張假幣就出現在阿慧手上,我有些惴惴地看着她研究那張紙幣,眼神不斷向外飄忽。還好她只是猶豫了一下就把錢放進抽屜,轉身給我拿了一杯奶茶,菠蘿味的。

  那麼以前的帳一筆勾銷了,我說。那天的奶茶口味不是很地道。

  以上也是我的回憶。

  這時的我坐在黃大嘴飯店門口,看着

  阿慧的奶茶店。那裡一直關着門,已經五天了。我不知道她為什麼不來,大概因為生意不好或者其他什麼原因吧。我可不想阿慧就這樣消失在我的世界里,因為我發現我愛上她了,愛的死去活來。混混不能有真愛嗎?混混有愛就要大聲說出來!對!如果她來了,我就對她說!她一定會是一個好女人,我從我爸爸那裡繼承過來的眼光絕對不會錯。

  黃大嘴給我端上來一大杯散啤和幾串烤肉。他一臉媚笑看起來很像一個伺候皇上的太監。自從上次酒里兌水被我察覺當街痛毆之後,他看見我腰就會立即變成九十度。

  我令他退下,繼續我的觀察。仰脖灌下一大口散啤,涼爽之意直入心脾。咂咂嘴,感受唇上殘留的滋味,這令我想起那天晚上的吻

  ,我侵犯了阿慧。很暴力,對她是一種傷害,但那是我的第一次,第一次,哈哈哈。

  那是一個奇異的夜晚,空氣裡布滿令人狂躁的分子。有些人犯罪不能完全怪他們,空氣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我就是在那天晚上的空氣裡面犯了罪。對,我是犯了罪,但我是一個混混,混混那樣做就不算什麼。

  整個夏天我都憋得難受,空氣,你知道的。很多個晚上我都在想阿慧不穿衣服是什麼樣的,這些想象令我身體里的慾望不斷膨脹,它們像漁夫打開的瓶子里的魔鬼一樣,從我閣樓的窗戶中探出去,在煩躁的夜空里張牙舞爪。

  我在街上一個隱蔽的角落裡藏着,像埋伏在草窠里的孤狼,我的獵物還沒出現。十點半,街上空無一人。火因城就像一個年邁而精力不足的老人,早早就在床上昏睡過去。

  阿慧很勤勞,她的店總是關門很晚,只為多等待一兩個無事可乾的客人光顧。又過了十分鐘她才出現,昏暗的路燈照出了她青春的身體。我的眼睛在暗處閃閃發亮。

  過來了。

  我一把就把她拽進黑暗裡,捂住嘴不讓她喊叫。她的身體貼住牆瑟瑟發抖,像寒風裡一張紙片。我頂着她,我的身體里有一團火焰,現在這團火焰已經熊熊燃燒。

  我就是想親親你,我的聲音參合着劇烈的喘氣聲從我嘴裡吐出來,很不連貫。但是我管不了那麼多,飛快鬆開捂住她嘴的手,把我的嘴按了上去。

  那一瞬間的感覺涼涼的,濕濕的,我聞見了她呼出來的氣息,我一輩子都不能忘。

  阿慧激烈地掙扎着身體,但是她的力量與我相比可以忽略。後來她就不動了,胳膊垂下來,任由我擺布。我不斷伸出舌尖向前探索,她的牙齒緊咬着,讓我的行動一再失敗。黑暗裡我看不見她的表情,又或者距離太近反而視而不見,只知道她的鼻子不斷觸碰着我的臉。

  我身體上有一塊充滿電的電烙鐵,我想,但是我要做的已經做到了,我就是要親親她。有些慌亂地撤開我的嘴,她一動不動反而讓我驚慌,雖然如此,舌頭撤退的時候還是不忘在她臉上掃一下,那上面有液體,鹹鹹的。她哭了。

  我就是想親親你,我再一次用斷續的氣聲說。

  沒有看她的反應,我轉身倉皇而逃,只留下她獨自在黑暗裡。

  我奔跑在黑夜裡,奔跑在鋼鐵的叢林里,不斷地奔跑,有一個我跟我並肩奔跑,他身體不斷變大,長滿濃密的毛髮。是的,另一個我變成了電影里的金剛,他在屬於自己的森林裡縱躍騰挪,肆意馳騁,直到停在高高的懸崖之上,然後它對着天空的滿月大聲吼叫。

  我再一次看了看阿慧的店門,關着的。不過我好像看見它打開了,沒有人,我滿不在乎地走過去,大咧咧地敲了敲櫃檯玻璃。那是強吻事件發生后的第二天,上午天氣很好,陽光像一個怕生的小孩。阿慧從櫃檯下面站起來,像往常一樣低着頭,我還是看見她眼裡的血絲。我沒說話,用混混的眼神看着她。阿慧身體似乎哆嗦了一下,慢慢轉過身為我做了一杯奶茶,菠蘿奶茶。

  請你不要在那樣做了,奶茶遞過來的時候,她那樣柔軟地說,立即打碎了我心裡某塊硬東西。

  目光一震,我看見她胳膊上被牆面擦出的傷痕。控制不住地握住了她的手,阿慧身體像觸電一樣抖了一下。奶茶灑了出來。

  阿慧,我會為你改變。這句話我是用普通話說出來的,像電影裡面那些俊俏小生的口氣一樣。

  我要為你改變,我在心裡再次說。

  後來我去見工了,我從來沒有經歷過那樣難堪的事情。幾位中年婦女坐在桌子後面上下打量我。把帽子摘下來,其中一個說。出來后我在馬路上將一個礦泉水瓶子想象成那個老女人的臉,狠狠地踢了一路。真不爽,脫下帽子后我有一種被人扒光了衣服展覽的感覺。

  結果可想而知。後來陸續見了幾次工。結果當然可想而知。

  再後來我找到工作了。在三條腿開的金巴黎足浴會館做服務生。之所以叫他三條腿,是因為他拄着一根拐杖,他是大流氓出身。工作時間是從下午六點鐘開始直到結束,可惜晚上不能陪在阿慧身邊。你可以想象我的形象有多大變化,白襯衣,黑馬甲,肩膀像馬路中央的警察叔叔一樣別著對講機。歡迎光臨,我跟足浴小姐們一起對着進門的客人鞠躬,然後等待他們脫下鞋。我會很仔細地把這些鞋子收進鞋櫃,客人們出來的時候再為他們拿出來。當然我在頭髮長出來之前還是要戴帽子。

  金巴黎沒有特殊服務,實在是有需要的客人可以聯繫外賣,這一般不被鼓勵。老闆娘二餅經常這樣培訓足浴小姐們:我們是正規足浴,決不能做那種事情,我們要把金巴黎打造成火因城的一塊牌子,讓全世界的人想到足浴就會想到金巴黎,所以我們必須要有特色服務。客人們是來享受的,那麼我們就要最大程度地滿足他們,但又不能突破底線,這就要看你們的技巧了。如何讓客人花更多的錢就是你們需要潛心研究的一項課題。給你們一句話你們好好琢磨吧,客人可以在我們面前展現任何一個部位,但我們必須保留最後一件衣服。

  我叫她二餅是因為她奶很大,在白襯衣里鼓鼓囊囊的。我的工作很輕鬆,就是拿鞋領路端茶送水收拾衛生之類。

  不過這個工作我只做了三天。事情很簡單,一天晚上一個客人喝醉酒非要跟一個叫小雪的足浴小姐發生關係,我在樓下聽見小雪呼救的聲音,於是我飛快地跑上去把那個傻B拎下來仍在外面大街上。第二天上班時,二餅拿給我五百塊錢。她說金巴黎的形象很重要,她必須對顧客負責。我接過錢二話不說就走了,老子替他們拿鞋早就拿夠了!

  那天晚上我沒去找阿慧,我喝了很多酒,天旋地轉的,可是這不耽誤我拎着兩瓶啤酒走回去。走到天馬雕像那裡我就不走了,坐在那裡喝。這個城市又睡著了,墓地一樣死氣沉沉。我又哭又笑地喝完一瓶又喝第二瓶。旁邊的天馬默默地注視着我,我很可憐它,它白色的身體落滿灰塵,脖子下面貼滿了野廣告。這匹馬看起來身體健壯,肋生雙翅,四蹄奮起做一飛衝天狀,其實它永遠都被水泥固定在骯髒的地面上。

  我和它同病相憐。

  空瓶子在夜空飛舞,狠狠撞擊在馬路中央,清脆的聲響傳出很遠,但是喚不醒那些沉睡的人們。

  空氣里又開始飄浮狂躁的邪惡分子。

  我看見一個人獨行而來,於是我像餓狼一樣嚎叫着撲了過去。啤酒瓶子狠狠打在他頭上,這個人立即像待宰的牲口一樣發出一聲慘叫躺倒在地。我仍不罷休,騎上去猛捶他的腦袋。為什麼打人?那人雙手抱頭含混不清地說。誰叫你晚上出來溜達!誰叫你晚上出來溜達!我咆哮着繼續揮舞拳頭,直到他一動不動地躺在那兒。

  我倉皇而逃,這次沒有金剛,只有森林的黑色掩埋了我。

  我要為你改變。

  我說過的。陽光照亮大地的時候,我就會重拾信心。我不再做一個混混,在失去這個身份之前,我要用混混的勇氣對你表達愛意。我要在未來賺很多很多錢,那樣我和你就什麼都不用干,每天躺在椅子上享受陽光的照耀。哦,我們開一間更大的奶茶店,只賣菠蘿味的奶茶,很多人會光顧我們,我篤信。

  還有,晚上我也不會頹廢,那些邪惡的空氣分子已經離我遠去。我會在我的閣樓放歌給你聽,只要說你愛我還有流浪歌手的情人,還有心的形狀,每當SHAPE OF MY HEART的旋律想起來的時候,我就想起那個殺手變色龍一樣的面孔,哈哈哈。我們會安靜地聽,一直聽。

  我的故事快要講述完了,不能浪費糧食,所以我一口氣喝光了杯里的啤酒。

  她終於出現了,身影有些匆忙,我看見她打開店門走了進去,於是我毫不猶豫地沖了過去。

  阿慧!我大聲說,臉上笑容燦爛。

  她有一些憔悴,眼窩發黑。

  這些日子你去哪裡了,我一直在這裡等你,我說。

  她抬頭看了我一眼,我看見她眼裡閃爍的淚光。

  我爸爸晚上接我的時候,在路上被人打了,一直躺在醫院裡昏迷不醒,就在天馬雕塑那裡,她流着淚說。

  現在你們知道我大腦短路的原因了嗎?是的,我短路了,在六月的陽光下。因為我親手用一個啤酒瓶敲碎了我的愛情。

  周圍所有的我都不復存在了,只有一個我站在明晃晃的馬路上。

  天很熱,我很冷。我看見我的一滴眼淚從臉上緩慢滑落,它冒着寒氣凝固於空中,隨後投身大地,碎成八瓣,十六瓣,三十二瓣...粉碎。

  廟裡的光頭說一滴水有八萬八千八百八十八個世界,我只看見一個,我的世界,它粉碎了。

  我的故事結束了。

  不,我的故事沒有結束,只要還有人活在這個世界上,我的故事就永遠不會結束。

  我的朋友雲方大官人來找我,他傾聽了我的故事。請原諒我不能告訴你們他的真實姓名,雲方大官人只是他的一個筆名。他以作家自詡,其實他只是一個裝卸工,他的小說至今仍在一個大型網站的角落裡受土蒙塵,沒有人去看。但是他人很樂觀,他對我說所有的故事在我們的心裡都不應該有一個悲傷的結局,即使很多故事的確以悲劇告終。在他的鼓勵下,我鼓起勇氣去醫院探望了阿慧的父親。他醒過來了,沒有大礙,而且很準確地認出了傷害他的兇手。在他知道我付清了所有的醫藥費,並跪下來懇請他的原諒后,他仁慈的原諒了我。

  後來,他成為我的岳父。

  我的朋友,如果你來到火因城,請一定去我和阿慧的小店來做客。我會為你們端上世界上最好喝的菠蘿奶茶,你們能從那裡面品嘗出很多種味道:草莓,香芋,西瓜,柳橙,布丁,雪泡,木瓜,檸檬,花生,杏仁,藍梅,荔枝,咖啡,芒果奶茶,哈密瓜奶茶,水蜜桃,朱古力,青蘋果,百香,紅豆...

  你們喝着奶茶,還能聽到那首動人的老歌,雖然沒有多少人能想起來是誰唱的:

  多希望你能穿過我夢中的影子來到我這裡

  多希望你能陪我渡過那無止境的夜晚

  說一些我想要聽到的諾言

  只要說你愛我永遠都在我耳邊輕言細語

  只要有一句讓我感動的話語

  我可以拋開一切跟你走

  只要說你愛我就算永遠醉死在夢裡

  我也願意只要說聲你愛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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