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天魂

　　大漠孤煙，長河落日，朔風呼嘯，冷月無聲。

　　我，一個絲綢商人，又一次駐足於朔漠戈壁的蒼涼中，仰視岩石上飄舞着的飛天，心隨影動，我拿出了隨身攜帶的長蕭，應和着壁上的舞姿……

　　我看見了她，那個在月光下踏着我的蕭聲輕盈漫舞的女子。那舞姿身影，分明是岩壁上畫著的女子，只是沒有她們的紗綾絲緞，一瞬間，我的蕭聲嘎然而止，那個女子也停住了舞動。我疾步靠近，月光下，她的身影更顯俏麗，我看清了那張清秀的臉，脫凡超俗。我以為她會因為羞澀而逃離，她卻沒有，只是茫然地望着我，欲言又止。

　　我施禮詢問，她是敦煌一孤女，名叫纓。因為喜歡壁畫上飛天的舞姿，常常過來模仿學舞。剛才聽着蕭聲，不自禁合著節拍跳起了舞。我重新吹起長蕭，她靜默一會，合著蕭聲重新翩翩起舞，我看到了飛天的美，也彷彿聞到了幽幽花香。

　　“你該走出大漠，將你的舞姿展現人世。”我彷彿看到了沙土中那顆閃耀着光芒的明珠。

　　“我行么？我該去哪裡？”纓的眼裡充滿着對外面世界的無限神往。

　　我帶纓到了長安城的一個樂坊，坊主是我的朋友。

　　是夜，我坐在台下，期待纓的展現。她來了——

　　高高雲髻，短短的綢緞上衣露出了她蓮藕般的雙臂和潔白光潤的細腰，長長的紗裙，柔滑的絲緞摩挲着她的赤足，手腕、腳踝間圍繞的銀鈴發出叮鐺脆響。夜風吹起，拂起她的裙角絲絛……飛天！她就是飛天！我看得呆了。台下陣陣騷動，高叫聲口哨聲，混亂一片。搖曳的燈火下，我看到了纓的忐忑不安，她遊離的目光在尋找着。她看向了我，嬌羞慌亂的眼神在向我求助。我知道，這個喧囂的場面令她惶惑，那一瞬間，我心頭涌動一種莫大的愛憐，我向著她讚許地點頭。她微微一笑，漸漸穩定了情緒。

　　樂聲響起，琵琶、長蕭、箜篌組合成了最優美的飛天舞曲。纓，這個天生的舞者，合著音樂開始起舞。

　　蘭花柔指勾玉腳，纖腰輕舒倩影俏。紗綾無風自飄飄，微笑未語紅顏嬌。

　　一曲舞罷，台下的人群彷彿從睡夢中驚醒，歡呼聲喝彩聲響徹夜空。

　　一夜之間，飛天舞的讚譽聲傳遍了長安城，上至王公貴族，下至平民百姓，紛紛雲涌到了樂坊。纓的名字已經被“飛天”取代，她的成名卻給我帶來了隱隱的傷痛，我不喜歡那些圍繞着她轉的迷離色眼，也不喜歡那些巴結奉承的花言巧語。纓也不喜歡，她一次次拒絕達官富人甚至皇親貴族邀請，堅決不願為他們登門獨舞。

　　平日，纓總是喜歡粘着我，要我帶她到家中一玩。一日，我推脫不下，只有實言相告，我是個有妻有子之人，不便帶她前往。那一剎那，我看見了纓的嬌軀一震，眼淚奪眶而出，我彷彿看到了一朵嬌艷的花朵在狂風中驚顫不已，我的心劇痛。

　　“那麼，讓我做你的丫鬟吧。”一會，纓拉住我的手，她的輕語如雷霆般震撼我的心靈。

　　“如此委屈你，我於心何忍？”我一聲長嘆推開她，走出樂坊的門。

　　次日，我再次來到樂坊，觀看飛天舞。纓正在表演，我發現，她的手腳腰肢生硬無力，幾次節拍合不上樂曲的韻律，好象一夜之間她的舞失去了心失去了靈魂。我不忍心看下去，欲轉身離去，纓卻看到了我，或許她一直在尋找着我。她正舞到一個旋轉舒臂的動作，這一刻，她摔倒了，樂坊亂了。有個聲音在我心頭響起——過去攙扶她！安慰她！呵護她！我的腳步卻違背了我的心，在我轉身離開的瞬間，透過人群，我看到了纓死灰般的眼神。

　　半個月後，我驚聞纓被一王爺請進了王府，此後便做了他的舞姬。我的心如鞭打般地痛。

　　一年後的一個傍晚，我再次經過莫高窟，再次停留在飛天壁畫前，再次拿出了長蕭吹奏，我竟然再次看到了那個倩影，我放下蕭，揉揉眼睛，只怕是自己心生幻覺。但是，那個身影確實就在眼前。我幾乎是飛奔過去，是她！是纓！她不說話，她的眼神複雜迷離，有驚喜有哀怨有無法言說的心緒。她開始跳起了飛天舞，我卻發現她的腳如此的不協調，不斷趔趄。

　　“纓，你怎麼了？”我慌忙靠近她的身邊。她抬起了她的一隻腳，腳跟上方一道醒目的傷痕刺痛了我的眼睛。我驚愕。

　　為了不做舞姬，為了不為王爺跳舞，為了逃離王爺府，她割斷了自己的腳筋。幸好遇到一位醫術高明的醫生，傷腳不至於完全殘廢，卻跛了。

　　“我留着一隻腳，只想再為你舞一場飛天。”纓幽幽地說：“你終於來了，我終於等到了你！”

　　蒼天！你看到了么？

　　我無法制止她跳舞的心愿，含淚吹起了蕭，她開始舞動，舒臂、抬腳、彎腰……舞，如醉如痴、酣暢淋漓，每一個動作都傾注了她所有的溫柔和熱情，融入了她所有的思念與等待，還有她的心她的靈魂，如此凄美！

　　淚水伴同着汗水，點點滴入腳下的沙土，一曲舞罷，她頹然倒在了沙漠之中，我衝過去抱起了她，她已是淚流滿面，我失聲痛哭。

　　“別哭，你是男子漢，在我眼裡，一直是！你是個好人！”她抹去我臉上的淚滴，一聲輕嘆：“只怪我無此福分！”

　　任何的言語此刻已是多餘，緊緊的擁抱宣洩我所有的愛戀。纓笑了，笑容里洋溢了幸福的光芒，我卻發現一縷殷紅的鮮血流出她的嘴角。

　　“纓！纓！你怎麼啦？你怎麼啦？”

　　“能夠等到你，能夠死在你的懷裡，此生足矣。”纓一直在微笑着，“我死後，請將我埋葬在大漠，讓我面向那些飛天……”

　　風起，狂沙飛舞，我抱着纓，慢慢走向大漠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