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蘇的記憶

　　梁小茹在李老師的帶領下來山區寫生。她學畫畫已經5年了，無論是潤筆，着色，都有着非同一般的悟性。李老師在她身上寄予了厚望。

　　梁小茹坐在霧氣氤氳的湖邊，摺疊桌鋪着畫毯，宣紙上已經有了簡單的構圖。她畫得很投入，甚至連天空飄起了雨絲都沒有察覺。雨滴落到宣紙上，洇出一大片，小茹懊惱地抬起頭，發現天陰着，烏雲像厚厚的棉被遮住了整個天空。她趕緊收拾起東西，沿着小路往回跑。

　　李老師回去為她取顏料了，想不到沒半個小時，天氣竟然驟變。小茹有些恐慌，背着小桌，拎着畫箱，拿着小凳，根本跑不動。離開湖邊不到幾十米，烏雲被閃電撕裂，一個炸雷響在頭頂。小茹站住腳，眼前一片模糊，接着，她看到前面一株粗大的棗樹裂為兩半，中間還冒起黑煙。小茹驚得打個寒戰，畫箱掉到了地上。她獃獃地看着那株棗樹，眼前像有一團霧瀰漫開來，霧氣中，一個女孩朝湖邊跑。女孩越來越遠，小茹不自覺地跟着她，看到她在湖邊站了很久，突然縱身而入。

　　梁小茹驚得大叫起來，她死死地閉上眼睛，感覺心要從胸口躥出來。接着，她感覺手腳冰冷，身體在水中下沉，水草纏住她的腳，她漸漸感到窒息。

　　不知過了多久，小茹聽到李老師在喊她，她驚恐地回過頭，見李老師打着傘，拎着她的畫箱，示意她爬到她的背上。

　　回到住處，看着小茹喝下一碗薑糖水，李老師問她是不是好些了？小茹裹在棉被裡，內心一陣陣地驚恐不安。李老師撫摸着她的頭，替她蓋好被子。小茹眼睛睜得大大的，一直盯着屋頂。她不能確定，她看到的是不是真的？那好像是個幻影，可為什麼自己的感覺卻如此真切？

　　李老師坐在燈下，把小茹的畫毯攤開晾着。毯子滴着水，她皺起了眉。小茹是她最得意的學生，如果這次參賽能獲金獎，會對她升任教研室主任起到很大作用。打開手機，她看着女兒的照片，心裡有些愧疚。女兒才6歲，這次來山區，她把女兒放在了朋友家。這裡山高路遠，手機沒有信號，想起女兒，她就看看手機屏幕。

　　小茹漸漸睡著了，李老師也熄了燈上床。她剛剛合上眼，突然聽到小茹在夢中哭喊着：“媽媽，求求你，別打我了，別打我了，媽媽，求求你，好痛，好痛……”李老師趕緊翻身起床，推醒小茹。小茹懵懂地坐起來，滿臉淚痕。

　　“做噩夢了？”李老師說著，給小茹倒了杯水。

　　小茹呆愣愣的，說夢到媽媽用鞭子抽自己，自己滿地打滾，很痛很痛。李老師詫異地看着她，小茹媽媽是個脾氣溫和、善良美麗的女人，怎麼會用鞭子抽女兒？小茹捧着水杯，有些困惑地抬起頭，說那是個陌生女人，可那個人好像就是她的媽媽。李老師說她一定是白天受了驚嚇，所以晚上才會做噩夢。說著，她扶小茹躺下。

　　清晨，李老師被公雞的啼鳴叫醒了。推開窗子，空氣湧進來，似乎格外輕薄。小茹也起來了，眼睛有些浮腫，好像沒睡好。吃過飯，小茹拿剩下的粥喂房東的小花貓。她叫着“黑黑，過來，黑黑，過來。”房東看着小茹，一下子愣住了。他問小茹為什麼要喊“黑黑”？它可是只小花貓。小茹疑惑地抬起頭，是啊，她為什麼要叫小花貓“黑黑”？房東看到小茹像被嚇到了，忙說以前有個女孩總是管小花貓叫“黑黑”，所以他才會吃驚。

　　小茹仰起臉，李老師催促她收拾畫箱，今天天氣晴朗，她們再到湖邊畫幾幅畫，明天就該回城了。

　　小茹走在山路上，看上去很快活。一路走一路唱歌，李老師跟在後面，發現小茹越跑越快。突然，小茹停住了腳。她獃獃地站在一株棗樹前，困惑地皺起眉。昨天，這株樹不是被雷電擊中裂為兩半了嗎？現在為什麼竟好好的？枝條上碩果累累，鮮紅的棗如同瑪瑙。她抬起頭，聽到遠處有人在喊她：“晶晶，快點兒回家。你媽媽叫你去做飯，回去晚了又該挨打了。”

　　小茹轉過身，四周沒有一個人。誰是晶晶？突然，她聽到了哭聲，似乎是晶晶在哭，小茹茫然地四下里看，看到有人踢打晶晶，晶晶抱着頭，在地上打滾。小茹的心像被撕裂了一般，她突然蹲下身，用力撕扯自己的衣服，狠命地揪自己的頭髮。

　　“小茹，小茹，快起來，你怎麼了？”李老師走到小茹身邊，一把拉起她。

　　聲音消失了，晶晶消失了。小茹獃獃地看着李老師，突然問：“你打過美美嗎？如果她不聽話，有時候並不是不聽話，而是沒有按照你的意願去做。”

　　李老師一愣，半晌，才緩緩地說她打過美美，不止一次，可每次打完，都要後悔很久。

　　“為什麼打她？”小茹仰起臉。

　　李老師搖搖頭，沒有說話。第一次打女兒，是在她3歲時。她不給美美買泡泡糖，於是美美向一個小朋友伸着小手要，小朋友不給，她就把手伸向了小朋友的媽媽。那一刻，她窘迫極了，回家之後狠狠地打美美的屁股。美美撕心裂肺的哭聲讓她自責了很久，每次想起都恨不能給自己幾巴掌。女兒三個月時她和丈夫離婚，從此後她變得格外敏感，格外自尊，處處要強，不容許任何人用憐憫的目光看自己。第二次打女兒是在她5歲時。從幼兒園接了美美，她遠遠地坐在一邊看書，不知看了多久，當她抬起頭，突然發現一個小男孩騎在美美身上，美美在地上到處爬。美美爬得慢，小男孩舉起拳頭，美美嚇得渾身顫抖。那一刻，她覺得心像被一隻手攥着，攥出血來。她衝過去拉起美美，一把推開男孩，抱起美美就走。回到家，她把美美關在家裡，流着眼淚教訓她，說如果再看到她被人欺負，她就打死她。

　　“如果沒有人喜歡，她就永遠長不大，永遠在恐懼里。”小茹嘆了口氣，喃喃地說。

　　李老師突然打了個寒戰。小茹的神情茫然而獃滯，像變了個人。李老師撫摸一下她的臉，說小茹是個乖孩子，誰都喜歡她。

　　小茹看着李老師，默默地點點頭。她從畫箱里拿出調色盤，用大白雲醮了翠綠，細心地在紙上描摹。李老師遠遠地站在一邊，不想打擾小茹。她走到高處，心裡有些酸楚。“如果沒有人喜歡，她就永遠長不大，如果孩子生活在對父母的畏懼里，她的心靈怎麼可能會強大？”李老師緊緊咬着嘴唇，覺得自己簡直是個惡魔。如果再打孩子，你就不配做個母親，她在心裡狠狠地對自己說。再過一個月就放暑假了，她一定要帶美美去旅行。她們可以采野花，捉螞蚱，她要盡情地陪女兒玩耍。突然間，她覺得自己欠女兒太多了。她拚命工作，一心想往上走，一心要活得風光，給拋棄她的丈夫看。可這一切，和失去女兒比較，難道不是顯得微不足道？

　　半小時后，李老師回到湖邊。她看到小茹一動不動，畫筆掉到了地上，人呆坐着，如同泥塑木雕。她走過去，拿起宣紙，不禁大吃一驚。畫上是一個大大的睜着眼睛的女孩，女孩躺在湖底，水草纏住了她的腳，她的手向前伸着，左手只有四根手指。

　　“小茹，你，你為什麼會畫這樣的畫？”李老師詫異地問。

　　小茹獃獃地，半晌才搖搖頭，說她的手好像不受控制，她看到湖底躺着女孩，就把她畫了下來。女孩好可憐，可她覺得那是她自己。

　　李老師抱住小茹的頭，一遍遍地說她千萬不要胡思亂想，昨天的雷電一定是把她嚇壞了。她問小茹是不是想回家？小茹搖搖頭，說還沒有畫出滿意的畫，她不能回去。李老師長舒一口氣，心裡卻隱隱有些不安。小茹一向是個乖巧的孩子，怎麼這兩天如此古怪？

　　直到天黑，小茹終於畫出了一幅《靜湖》，湖水波光粼粼，一隻小鳥踩着綠水飛過，兩岸是掛着紅色果實的棗樹，畫面美麗極了。李老師把畫放到樹下晾乾，小心收好，說明天一早就回城。

　　天快黑的時候，兩人回到了住處。小茹看到院子里幾隻母雞在刨着樹下的浮土。突然，她聽到一個女孩在“咕咕咕”地叫着母雞，並撒着玉米。喂完雞，女孩去生火做飯，大鍋里煮着開水，她把半碗小米倒進鍋。這時，遠處傳來一個女人的咒罵聲，女人怒氣沖沖地走到女孩身邊，甩手給了她兩個耳光。女孩嚇得抱住頭，女人拉着她的胳膊，猛地一推，女孩一趔趄，胳膊肘進了燒得熱氣騰騰的大鐵鍋。

　　小茹一哆嗦，手裡的畫箱掉到地上。她閉着眼睛，喘着粗氣，可她依舊看得到女孩一邊燒火一邊掉淚，胳膊肘處的疼痛讓她的眼淚越流越多。

　　“小茹，小茹。”李老師搖晃着發獃的小茹，小茹一激靈，醒了過來。她感到胳膊肘處一陣劇痛，忙擼起袖子，胳膊上的皮膚潔白光滑，什麼都沒有。

　　山村的夜晚異常寧靜。外面下起了雨，小茹翻來覆去睡不着。她閉上眼睛，不久，就聽到那個女孩在唱歌兒：小唐小唐你別吵，姐姐睡覺覺；小唐小唐你別吵，外面的大狼在偷笑。小茹猛地睜開眼，屋子裡一片漆黑，能聽得到李老師均勻的鼾聲。她恐懼地用被子蒙住頭，卻又看到一個小男孩在水裡起伏，他的身體像一個大字，在湖面飄着。接着，是一個女人號啕痛哭，那聲音凄厲絕望，讓人的心一揪一揪地痛。

　　小茹一把掀開被子，坐了起來。她快要無法忍受了，他們是誰？他們都是誰？

　　雨，下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清晨，天空仍飄着雨絲。小茹一夜未睡，臉色蒼白。李老師問她是不是不舒服，她搖搖頭。李老師看着天，說這樣的天氣，無法回城了。

　　房東為她們端了飯來。小茹聽到有人敲門，於是從窗口探出頭。她看到一個赤着腳蓬頭散發的女人走進了院子，她滿臉黑灰，衣不遮體，在傻乎乎地笑。房東妻子拿了一個饅頭給她，叫她快走。

　　“她是誰？”小茹問房東。

　　房東說是個瘋子。小茹咬了一口饅頭，問村子里是不是有個男孩叫小唐？房東詫異地看着小茹，說是有個孩子叫小唐，已經死了十年了。小茹愕然，又問“晶晶”是誰？房東夫婦面面相覷，說是小唐的姐姐，在小唐死後第二年也死了。剛剛那個瘋子，就是他們姐弟的媽媽。

　　李老師問小茹從哪兒知道了他們的名字？小茹搖搖頭，再問他們是不是都是在山上的湖裡淹死的？房東張大嘴巴，說是，先是晶晶照看小唐，小唐不慎落水淹死，弟弟死後不到一年，晶晶也投湖自盡。

　　小茹轉過頭，獃獃地看着窗外。雨越下越大，她突然看到晶晶跪在雨里，她破舊的鞋子灌滿了水，媽媽不讓她進屋；她看到媽媽發瘋地捶打晶晶，晶晶的額頭流着血，她的胳膊上，長長的燙傷疤痕像蟲子醜陋地趴在那裡；她看到雨漸漸變成雪，晶晶的手指凍得像胡蘿蔔，她在剁豬菜，一下又一下……小茹呆愣愣的，渾身顫抖，她緊緊握着自己的手指，突然痛苦地叫了一聲，一頭栽倒。

　　小茹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家裡。床邊坐着爸爸媽媽。

　　“我，我怎麼了？”小茹問着，想坐起來。父親制止了她。媽媽見她醒了，一把抱起她，眼淚抹了她一臉。父親說她已經昏迷了一整天，不停地說胡話，把他們都嚇壞了。多虧了李老師，下着雨叫了輛馬車把她送到縣城，他們接到電話，馬上趕了去，把她接了回來。

　　小茹閉上眼，回想着昏倒前發生的一切。半晌，她緩緩地對父親說：“我覺得好像有一個女孩在我的身體里。她叫晶晶，已經死了9年。”

　　父親看着女兒，臉剎那間變得慘白，媽媽驚愕地張大了嘴巴。兩人互相看看，不約而同地攥住了小茹的手。小茹困惑地看着他們，說自己昏倒就是因為晶晶太可憐，她似乎沒有一絲快樂，她覺得那好像是自己。當晶晶剁豬菜時剁掉一根手指，她感到一陣劇痛，就昏了過去。

　　媽媽聽罷，突然轉過身，跑出了小茹的卧室。

　　父親緊緊攥着小茹的手說：“小茹是個勇敢的孩子，不管發生什麼事，爸爸媽媽都愛你。你一直住在我們心裡，等我們老了，離開這個世界，我們就會永遠住在你心裡。對不對？”

　　小茹點點頭。

　　父親看着女兒稚氣的臉，忍不住扭過頭去，眼前一片模糊。已經9年了，他以為小茹會順利地長大，想不到，他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

　　9年前，小茹4歲，突然患上了一種罕見的腦萎縮症，這種病症發展極快，如果得不到有效控制，會在一年之內變成痴獃，兩年後很可能會成為植物人。這讓小茹父母憂心如焚。父親那時正讀醫學博士，導師研究了十年的一項試驗剛剛完成。小白鼠在缺血缺氧的環境中變成了癱瘓，醫生把一種培養出來的大腦神經幹細胞移植進小白鼠的大腦，幾天後這隻小白鼠又開始爬動。但這實驗，從未用於臨床。看着活潑可愛的女兒，父親一咬牙，決定給小茹重建腦神經通路。但從哪兒去找合適的幹細胞呢？父親對此一籌莫展。

　　一星期後，父親接到通知，到山區為山民們做免費身體檢查，就在他進駐山村的當晚，一個叫晶晶的13歲的女孩投河自盡。晶晶被撈上來，已經死去多時。父親借口帶晶晶到醫院進行最後的急救，抽取了晶晶的腦神經，為小茹做了移植。手術出乎意料地成功，沒有任何排異，腦神經漸漸生長，甚至晶晶被毀滅的記憶一直都沒有復蘇的跡象。至此，小茹父母長長出了口氣。但讓父親萬萬沒想到的是，當小茹來到山區寫生，遭遇雷電，晶晶的記憶竟奇怪地復蘇了。

　　小茹久久地看着父親，說：“沒有人愛晶晶，所以她永遠都是13歲，對不對？”

　　“現在不是了，她在你的身體里，她會和你一樣長大，長成迷人的女孩，會戀愛，會結婚，甚至，會有可愛的小孩子。”父親喃喃地說。

　　小茹嘴角露出一絲微笑，慢慢合上了眼睛。睡夢中她似乎聽到門響，李老師牽着美美的手來了，美美清脆的笑聲越來越近。她的心平靜下來，她對晶晶說：“不用擔心，我們會一起長大，永遠都快樂。因為，爸爸媽媽都愛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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