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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具浮屍 文/韓十三

手機:M版  分類:故事新編  編輯:pp958

  一、第十六具浮屍

  我站在申報報社的頂層,看着腳下匆匆跑過的人群,他們一股腦地湧向黃浦江邊。

  “聽說沒有,昨夜黃浦江上浮起了第十六具屍體。”

  “屍體是被麻繩捆了的,跟前十五具的捆綁手法一致,看來是同一個人所為。”

  ……

  人們議論紛紛,人群中還夾雜着一隊警察,和三兩個小報記者,為首的警察吹響了警笛,為身後的警隊開路。

  大樓對面的天主教堂的大笨鐘敲了七下,代表着新一天的開始。

  我默默地低下頭來,將已熄滅的煙斗放在桌子上,坐回到椅子里,拉開抽屜,將那張師範學院二十年前的畢業合影拿出來。當我在第十六個人的面部畫下了一個紅X時,能清楚地感覺自己的手抖得厲害。

  “第十六個,也是班上的第十六號。”

  我長舒一口氣,努力地使自己看起來平靜些。

  噹噹。

  門外傳來敲門聲,我把照片重新放回抽屜,清了清嗓子說了句:“請進。”

  二十齣頭的記者姚迪還是一個孩子,穿了一件藍色的百褶裙,搭配着白色中式小衫,看起來倒更像是一個學生。

  她推門進來,難掩臉上的欣喜:“主編,黃浦江邊又死人了,這已是今年的第十六次了,這次你說什麼也得讓我跟進。”

  我將煙斗里的煙絲磕到煙缸里,笑着對她搖了搖頭,我說:“還不到時候?”

  “那什麼時候才行啊,現在新聞都讓那些名不見經傳的小報記者搶去了。”姚迪明顯有些不高興了,高高地撅起了嘴巴。

  “去吧,去吧,到時候我肯定會通知你的。”

  姚迪狠狠地瞪我一眼,憤憤地走出門去,把房門關得震天響。

  我將後背深深地陷入椅子里,心想,她的性格還真像是二十多年前的那個女子。

  二、警察署長

  入秋的黃浦江邊,我豎起風衣的領子,壓了壓帽檐,從人群中擠上前去。

  江里的屍體已經打撈上來,被放在一塊門板上,蓋了白布,濕漉漉的衣衫又把白布浸濕,緊緊地貼在身上,能看見消瘦得不像話的軀幹。這人死去之前,一定經受過巨大的精神折磨,所以才會憔悴如此。

  是啊,怎麼能不害怕呢。

  眼睜睜地看着曾經的老同學一個個地死去,成日擔心下一個會不會是自己,定是茶飯不思,徹夜難眠吧。

  我看見,她的右臂從門板上搭了下來,五根手指,無一例外地都被統統拔去了指甲,血水和江水混合在一起,正滴滴答答地落進岸邊的沙土裡。

  “讓一讓,讓一讓。”

  身邊傳來一個女孩的聲音,覺得那聲音熟悉,轉身看時,只見一隻巨大的鎂光燈,啪地閃了一下。

  眼前一陣眩暈,等定下神來才發現,那居然是姚迪。

  我趕忙上前一步,拉着她的手衝出人群,嗔怪她說:“姚迪,不是告訴你不要來嗎,你為什麼不聽話,就算要跟進這件事情,也會有其他同事的,怎麼能讓你一個女孩子整天跟些死屍打交道?”

  姚迪的胳膊被我弄疼,一下子甩開我的手,站在一旁惡狠狠地看着我。

  一輛黑色的汽車駛過來,身邊還有許多警察開路,看來案子已經驚動了署長。

  在被幾名警察推攘到路邊后,身寬體胖的署長周萬年拿着文明棍從車子裡面走了下來。

  從身邊經過時,他突然靠近我,神色慌張地對我說:“天林,怎麼辦,這都十六個了,下一個是不是就要輪到你我了?”

  我努力擠出一個微笑,顧作鎮定地說:“周署長,做過的總要還的不是嗎?”

  他白我一眼,往後退了一步,難以置信地問道:“你就真的一點也不怕?”

  沒等我回答,姚迪一下子衝上前來,舉起手中的相機,咔嚓,為周萬年拍了一張照。

  “周署長,您能談談對這件連環殺人案的看法嗎,兇手為什麼每次作案都要拔掉死者的指甲啊?”

  周署長微微一愣,待看到姚迪的臉時才感嘆道:“這位小姐是你們報社的?韓兄艷福不淺哪。”

  我連忙上前一步,解釋道:“這是我們社新來的記者,還是個孩子……”

  說到此,我連忙將姚迪拉到身後,並且示意她不要再說話。

  周萬年遲疑了一下,旋即從我身邊走向了案發現場。

  我抬起頭來,看着他越走越遠,他的那句話再次浮現在耳邊,是啊,下一個會是誰呢?

  三、山木涼子

  在海邊的魚檔里找到商悅時,她已認不得我。

  當年,她毅然選擇輟學,離開燈紅酒綠的大上海,來到這個小漁村,嫁給一位老實巴交的漁民時,很多同學還都為她感到惋惜。

  而如今,她已是三個孩子的母親,尚在中年,頭髮卻已花白。

  我端起她遞過來的茶水,對他說起上海灘上發生的事情,我說:“商悅,你還記得當年家玉死去時的情形嗎,現在我們班上其他三十五名同學已經死了十六個,而且死法跟她一模一樣。”

  聽了我的話之後,商悅反而一臉平靜,也許她已經從那些小報上看到了這些事情。

  然而等我告訴他,前十六個被殺的人都是按照當年的學號逐個死去的時候,她手中的茶壺突然掉在了地上,碎成了好多瓣。

  因為,按照入學時排列的學號,她就是第十七號。

  她弓下身來,將碎片揀起,顫抖着對我說:“當年,我們眼睜睜地看着家玉慘死,這也許就是報應吧。”

  我說:“現在不是談什麼報應不報應的時候,主要是要考慮你的安全。”

  但是那天,任憑我怎麼解釋,她就是不願意暫時到別處去躲避,不願意離開她的家人,她固執地認為家玉的冤魂不會為難自己。後來為了暗中保護商悅並查清事實真相,我租下了魚檔附近的一間民房。

  然而,我在漁村裡足足呆了半個月,也沒發現什麼異常,直到姚迪找到我的時候,我才知道上海灘再次出了事。而這一次,從黃浦江里浮起的那具屍體,居然是警察暑長周萬年。

  其實那時的周萬年因為擔心自己的安危整日不出警局大門,連晚上都在戒備森嚴的警局過夜,本以為高枕無憂的他,偏偏在某天夜裡被人割斷了脖子,撥掉了指甲,五花大綁后扔進了黃浦江。後來,是姚迪自作主張地去採訪他時,才發現辦公室里已空空如也。

  那些警察在聽到這個消息后,統統趕去黃浦江打撈,因為周萬年生前就曾告訴過他們,如果有一天自己失蹤了,一定會跟那十六具屍體一樣出現在黃浦江里。

  可是,他們整整打撈了三天三夜,都不見周萬年的蹤影,待他們放棄搜尋,收隊回到警局后的當天下去,卻接到了市民的報警電話,說是周萬年的屍體從江水中浮了上來。

  姚迪把拍到的屍體照片拿給我看:“怎麼樣,怎麼樣,這可是現場的第一手資料。”

  她一邊把照片遞到我手中,一邊眉飛色舞地為自己邀功。

  我直直地盯着照片上的周萬年,他的雙手被反絞在背後,十隻指甲全都脫落,樣子雖然慘不忍睹,但依舊能夠清晰地分辨出他的身份。

  從面部表情分析,他死之前,肯定承受了巨大的痛苦。

  想到這裡,我抬頭看向不遠處正在為出海的丈夫準備飯菜的商悅,一絲不解泛上心頭:“第十七個被殺的人不應該她嗎,莫非兇手知道了我們早有防備,才直接跳過她對周萬年下手?可是,警局防守森嚴,下手難度應該不比對付我這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主編小,兇手難道看不透這一點?還有,兇手是如何進入警局,又是怎麼在眾多眼皮子底下殺死了周萬年,並把他的屍體運出了警局?”

  一個接一個的疑問在我腦海中浮現,我實在想不明白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姚迪將照片從我的手上抽回去,挽着我的胳膊說:“走吧,跟我回去吧,我的那篇報道還等着您審批呢。”

  自從當日我破格把前來應試的姚迪收入報社之後,她和我的關係就一直不錯,她一直把我當成自己的長輩,所以才會如此任性。

  而我當初之所以破格留下了她,是因為我看見她的第一眼,便想起了二十多年前死去的陳家玉,她們倆活潑開朗的性格實在太像了。要不是曾親眼看着陳家玉沉入了滾滾的黃浦江,也許我會認為她們兩個人肯定有一定的關係。

  可是,我心中清楚而絕望地知道,那個名叫陳家玉的女子的確是死了。

  她雙手被縛,十指鮮血淋漓,被人推入了滾滾的黃浦江。

  我永遠記得她沉江之前,看着我時的那種眼神,眸子里充滿了幽怨。

  作為整整相戀了兩年的愛人,那一刻我應該挺身而出,豁出命去把她救下來的。

  可是作為一名中國人,我只能選擇和其他三十幾名學生一樣,眼睜睜地看着她去死。

  她的身後,站着成百上千山呼海嘯的人,他們晃動着手中的標語,大呼:“抵制日貨,剷除國賊,殺死間諜山木涼子!”

  是的,山木涼子就是陳家玉。

  她是一位日本在華商人的獨生女,從小在上海長大,後來,日中關係逐漸惡化,為了行事方便才不得不改了名字。1915年5月9日,袁世凱簽定《馬關條約》,徹底激怒了上海當地的民眾。他們組織起來,發動遊行,抵制日貨,搗毀日本工廠,想以此表示對政府的強烈不滿。後來,有些盲目的民眾開始把仇恨轉移到了在華的日本商人身上,說他們利用商人的身份為日本人提供情報。

  這個時候,陳家玉自然成為了他們的目標。

  事到如今,我依然記得大批勞工衝進師範學院來抓走陳家玉時的情形——原本安靜無比的課堂上,砰的一聲,房門突然被幾個勞工撞開,門外是拿着諸如木棍、鐵鍬之類“武器”的人。再看時,極度憤怒的人們已經抓起了坐在我身邊的陳家玉,直直地向門外走去。

  我和商悅跟出去向他們解釋,可是,他們卻告誡我們:“山木集團暗中支持日本軍隊,已通過水路暗中向佔領青島的日軍多次提供幫助,作為一個中國人,如果包庇她,便是對整個中華民族的背叛。”

  “陳家玉怎麼會是間諜呢,她不是間諜。”

  可是,任憑我怎麼解釋,那群遊行者硬是不聞不問,最後被我糾纏煩了,居然朝我後腦勺上直直地砸了一棍。

  再次醒來,是在醫院裡,

  空蕩蕩的病房裡只有我和商悅兩個人,她說我已經昏睡了整整一天,同學門都去碼頭參加大遊行了,據說他們還會當場處決日本間諜。

  等我和商悅趕到碼頭的時候,陳家玉已經被綁到了江中心的船上。

  四、國讎家恨

  他們審訊陳家玉,他們不知道從哪裡得來的消息,說陳家玉的父親山木太郎準備了大批黃金,打算交給日本軍方,還沒來得及送出便被遊行隊伍抄了家,山木太郎服毒自盡,於是他藏寶的地方也成了一個謎,所以,他們才會想盡千方百計要從陳家玉的口中得到寶藏的下落,所以才會那般不擇手段地折磨她,將她的指甲連血帶肉地一一拔起。

  他們心中想着的只是,絕不能讓那些黃金落入日軍的手裡。

  在國讎家恨的名義下,一切殘忍,都是這般理所當然。

  後來,陳家玉不堪其辱,拼盡全力撞開了周圍的遊行者,一下子躍入了滾滾黃浦。

  我記得,就在兩天前,陳家玉還曾笑意盈盈地交給我一尊小小的菩薩,她說那尊菩薩是她和父親到白雲寺里燒香時求來的,我們兩個人一人一尊,可以保平安。可是,彷彿才一眨眼的瞬間,她已經沉入江底。

  我被身邊的同學緊緊按住,雙手死命握着那尊菩薩,由於太過用力,手指都已經摳出血來。

  我聽見他們對我說:“韓天林,你冷靜一點,陳家玉是日本人,是我們的仇人,剛才方同書去給他們講理的時候就被他們給打了,難道你也不想活了嗎?!”

  方同書是我們班的一個男同學,當時我與他並不相熟,商悅曾經開玩笑似的對我說過他喜歡陳家玉。

  據說,當他看見陳家玉被綁上船時,曾想衝上去跟那群遊行者理論,結果被人用木棍打斷了腿。

  當時褲管上染滿鮮血的他,神情頹然地坐在一群同學中間,彷彿鼓足了全身力氣似的對他們大喊:“你們為什麼不去救陳家玉,我們不是好同學嗎,家玉她有什麼錯!那麼多年的同學,她是什麼樣的人你們難道不了解嗎?”

  他說:“你們會後悔的,一定會後悔的!”

  而如今,方同書已經死掉,他也是這十幾個人中的其中一個。

  如果,這次連環殺人案像我和周萬年猜測的那樣,是因為山木涼子的鬼魂作怪,那麼,她應該不會報復方同書才對。

  可是,若不是因為她,這一連串的巧合又該如何解釋?

  車子緩緩地停在報社門前,姚迪迫不及待地將我拉上了樓,推開辦公室的門,才發現桌子上已經擺上她寫好的新聞稿。

  “警察署長慘遭割喉,二十載情仇何時了,這個題目怎麼樣,似乎有點不太上口,你怎麼看呢主編?”

  身後傳來姚迪的聲音,我拿着紙稿的手微微一抖,忽然轉過臉來驚疑地看着她:“你剛才說什麼?二十多年,你說的二十多年是什麼意思?”

  我本以為山木涼子的事情只有為數不多的幾個人知道呢,她是怎麼知道的?

  姚迪冷冷一笑,緩緩地走上前來,忽然猛地從身後抽出手來,再看時,一隻玻璃注射器已經朝着我的脖子紮下來。

  第十八個。

  像是做了一場難以醒來的夢,眼睛緩緩地睜開,而面前的姚迪已經換上了一套日本軍裝。

  “你!”

  我大叫一聲,想要起身時才發現身體已被五花大綁。

  “韓主編不用徒勞了,日本特高課的獨特捆綁方法是你根本就掙不開的。”

  “特高課?”我喃喃道,眼前浮現出當年那群“勞工”將山木涼子沉入江底時的情形,如果記得沒錯的話,當時她身上的奇特綁法與眼前的並無二異。

  “難道當年的山木涼子根本就不是被那群遊行者所殺?”

  “呵呵,事到如今我也沒必要瞞着你了,當年的確是特高課的人偷偷混入遊行隊伍當中,煽動他們抓了山木涼子。”

  我難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姚迪:“你們為什麼要這麼做?山木涼子可是你們日本人啊?”

  一陣輕輕的掌聲從姚迪身後的陰影處傳來,接着房間里微弱的燈光,我看見了一雙戴着白手套的手,一位皮笑肉不笑的中年日本軍人緩緩地走到了我的面前:“韓先生說得不錯,山木一家的確是我大日本帝國的國民,可是一切與帝國作對的人都是我們的敵人。”

  他說:“鄙人山口執,閣下可以直呼我山口。”

  見我不再說話,他搬過一張椅子,坐到我的面前:“當年山木太郎與貴國的蔡鍔將軍來往密切,我們探聽到他居然變賣了家產換得大量黃金打算偷偷運往南方支持海南獨立,想以此為根據來對抗我們這些外夷,這是要分化貴國,作為袁世凱大總統的朋友,我們自然不願意看到這個局面,所以暗中幫了他一把。”

  他說:“其實我們抓了山木涼子小姐,一是想從她口中打探出黃金的下落,另外一個就是想以此對袁世凱政府施加壓力,日本僑民死在了中國人手上,我們在與貴國交涉的時候,就又多了一張王牌不是嗎?”

  說到此,他臉上的笑容突然消失了,刷地站起來,抓住我的衣領吼道:“可是現在二十多年過去了,貴國政府幾經交割,與我國戰事不斷,我也已經從當年一名小小的少尉升到了現在的中佐,可是我們依然不知道那批黃金的下落。不過據當年的檔案描述,山木涼子小姐生前曾把兩樣很重要的東西交給了她的中國朋友。無奈涼子小姐已死,我們無從得知她那兩位朋友到底是誰,所以才從這上面一個個地查起。”

  說到此,他將一張泛黃的合影照遞到我的面前,用手指逐個指着上面的人說道:“由第一排開始,一個一個,現在輪到了你。”

  直到那一刻,看着他手中的畢業合影,我才恍然大悟——原來那些死去的人,根本就不是按照學號來謀殺的,而是按照照片上的順序,當年拍畢業照的時候,我們的隊形就是按照學號來排列的。

  這也許就是商悅能夠免遭不幸的最大原因吧,因為當時她已經輟學,所以照片中根本就沒有她。

  “韓先生,現在輪到你了,不知道涼子小姐生前有沒有交給你什麼重要的東西。”

  不等我回答,山口執又緊接著說道:“不過鄙人有必要提醒閣下,你那些同學,就是因為沒能交給我們想要的東西,所以才會被沉屍黃浦江的,我們這樣做的目的,就是為了製造山木涼子鬼魂復仇的假象,引開貴國警方的注意力。當然,如果你有我們想要的東西,我們就會停手,也會保證你的安全。”

  說到此,姚迪從他身後緩緩地走上前來:“我們的手段你也應該見過,大家都是明白人,我想我們彼此之間沒必要撕破臉皮吧。”

  她說:“據說當年山口涼子就是因為忍受不了特高課的嚴刑逼問,所以才選擇投江。其實我們本來沒打算這麼快要了她的命。”

  我惡狠狠地看這她,想不到眼前這個看似柔弱不堪的女孩子,會是特高課的間諜。

  我冷冷地回答他們:“涼子生前什麼東西都沒給過我。”

  不知為何,那一刻,我突然想到了那隻擺在辦公桌上的菩薩,也許他們所說的東西就跟它有關吧。姚迪經常出入我的辦公室,我的很多東西她肯定都已經翻查過,也許正是因為菩薩就擺在桌面上,顯得太過平常,才沒引起她的注意。

  “是嗎?但我怎麼聽說你跟涼子小姐的關係非同一般呢。”姚迪冷笑一下,衝著門外拍了拍手,便有幾個軍人將商悅押了進來。

  她的衣服凌亂不堪,臉上還有皮鞭抽打過的痕迹,看起來已經奄奄一息,她看着我慘然一笑,說:“對不起!”

  姚迪走上前來,笑笑地看着我說:“這還要拜你所賜,要不是你我們怎麼會知道上海城外還有一條漏網之魚。”

  她說:“其實當年我混入申報,是為了憑藉記者的身份得到更多關於貴國政府的情報,後來才接受了徹查二十多年前那批黃金的任務,但我沒想自己身邊最近的那個人,居然會是涼子小姐生前的男朋友。早知如此,何必大費周折。”

  我仰起頭來,面無表情地看着她:“周萬年也是你殺的吧。”

  我終於明白,那次從江邊回來以後,她為什麼幾次三番偷偷瞞着我到警局做採訪了,她肯定看出周萬年是個好色之人,是想憑藉自己的美色接近周萬年。在跟周萬年熟悉之後,想要進入戒備森嚴的警局自然不在話下。那一天,她到達周萬年的辦公室時,周萬年肯定還沒有死,而她卻用麻醉迷倒了他,然後再製造出周萬年失蹤的假象,把警局裡大部分的警力支開以後,再把昏迷不醒的周萬年帶到這裡來進行盤問就不再是什麼難事了。

  周萬年死掉以後,按照計劃,下一個便是我,但當她在魚檔找到我的時候,卻無意間看到了商悅。

  聽完我的講述之後,姚迪冷冷一笑:“韓主編果然是個聰明人,既然你把一切都看得那麼清楚,就請把另一半地圖交給我吧。”

  說著話,她將半張地圖拿到我的面前,看樣子,那是從商悅手裡得到的。

  “既然你和商小姐是山木涼子生前最好的朋友,那麼她應該是把最重要的東西交給了你才對吧?”姚迪胸有成竹地說道,“如今皇軍已正式對中國宣戰,不日之後上海也將落到我們手中,這張藏寶圖上的黃金,自然也應該為聖戰出一份力。”

  ……

  五、軍統

  巨大的爆炸聲在耳邊響起來時,山口執和姚迪還在做着她那關於寶藏的美夢。

  就在幾分鐘前,他剛剛氣急敗壞地命人拔掉了我的第三枚指甲。

  刺骨的疼痛從指間傳來,腦海中浮現出涼子的絕望神情。

  我想,如果時間倒退,就算身體被周圍的同學牢牢按住,就算被在場所有的國人當成叛徒,遭萬世唾罵,我也會義無反顧地衝上前去把她救下來,抑或,一起死。

  刺眼的強光伴隨着爆炸聲從門口傳來,巨大的衝擊力將原本站在我面前的姚迪掀飛,直直地撲到了我身上。

  閃落地灰塵之中,我看見她嘴角流着鮮血,仍在喃喃地叫着:“地圖,地圖到底在哪兒?”

  啪的一聲槍響。

  子彈從她右邊眼眶裡飛出,擦着我的耳際飛到了身後。

  一名軍官模樣的人使勁甩了什麼人一個大嘴巴子:“不是告訴你不要隨便開槍了嗎,傷了自己人怎麼辦?”

  迷濛之中,我看見一位穿着黑色風衣的男子走到我的面前,一邊幫我解着身上的繩子,一邊解釋說他是軍統的人。

  其實軍統早就從連環殺人案找察覺到了特高課的蛛絲馬跡,只是最近才查到了他們的落腳點。

  我掙扎着站起身來,慢慢地挪到倒伏在地上的商悅身邊,將她抱起來,她艱難地抬手指了指飄落在她身旁的那半張地圖。

  我按照她的示意,將地圖揀起來,遞到她的面前。

  她微微一笑,猛烈地咳嗽幾聲:“天……天林,當初涼子被抓,在慌亂中將這半張地圖塞給我時,我就知道它非同尋常,我知道她當初被遊行者抓去也絕非表面上那麼簡單,後來我離開了學校,其實是怕那些人找到我。我知道終有一天真相會大白的。”

  說到此,她突然嘔出一口鮮血。

  她說:“天林,如果真能找到那些黃金,就把它交給中國軍方吧,這是涼子爸爸的願望,他不想看到中日兩國人民互相為敵,所以才會偷偷地支持中國義軍。”

  我對着她重重地點頭,眼淚突然就落下下來。

  我清楚地感覺到她的腦袋微微一沉,淚水再次模糊了視線。

  六、白雲寺

  山木涼子送給我的菩薩裡面並沒有地圖。

  我把那尊鑄鐵菩薩上上下下,里裡外外看了一個遍,也沒有發現任何玄機。

  軍統的人目標本來也不在黃金上面,見此情形倒也並不糾纏,只交代我不要把他們突襲特高課的事情說出去后,也就悻悻地去了。

  我坐在椅子里,拿出那張已經被我畫得面目全非的照片,萬千思緒湧上心頭。

  十幾條生命,一轉眼便已全部消失在了我的生命里。

  我看着默然的菩薩,想起涼子送給我時對我說過的那些話,她說這尊菩薩是從白雲寺里請來的,可以保平安的。

  如今,生靈塗炭,何來護佑。

  也許,事到如今,我所能做的,僅僅是到白雲寺里為他們燒幾柱香,念幾段苦禪,超脫他們的靈魂而已。

  鬧市之外,白雲寺里。

  我跪在巨大的佛像面前進香,那尊小小的菩薩從口袋裡滑脫,掉在地上,發出一陣聲響。

  坐在我身旁敲木魚的白鬍子法師顯然已被打擾,微微睜開雙眼看了看正手忙腳亂地將菩薩揣回去的我。

  我對他抱歉地笑一笑,轉過身對着佛像雙手合十。

  ……

  從寺里出來,剛剛拐上下山的路,身後卻有人叫了聲:“施主留步。”

  轉身看時,正是方才那位鬚髮斑白的老法師。

  他引我到大一個僻靜場所,輕聲道:“你可認識一位日本施主?”

  我看着他,遲疑地點了點頭。

  於是他便笑了,從懷中掏出半張地圖來遞到我的面前說:“施主把另一半也拿出來吧。”

  我把那半張地圖從懷中取出,遞上前去,正與他手中的那半張嚴絲合縫。

  老者微微一笑:“這便是了。”

  ……

  直到很久很久以後,日本人佔領了上海,我在淪陷區地下黨的幫助下,按照地圖上所指的位置找到那兩箱黃金時,我才明白——

  當時山木涼子把地圖一分為二,一半交給了白雲寺的住持保管,一半留在自己那裡,而她送給我的那尊菩薩,只是與住持見面時的憑證。

  我想,我將永遠記得老法師將另一半地圖交還給我時所說的話,他說:“佛家眼裡,從來沒有國籍優劣之分,佛家眼裡,只有塵世,只有眾生。”

  滾滾黃浦,奔流不回。

  我站在岸邊,看着遠處渾濁的江水,輕輕地閉上了雙眼。

  山河破碎,愛侶飄零,日升月落之間,冥冥之中,又有幾多雙淚眼,隔世望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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