鞦韆_3000字

姐姐坐上鞦韆，輕輕推弄，隨着四周不斷飛舞旋轉的秋葉而擺動，她可愛的洋裙，也隨之晃來晃去。姐姐的臉上處處洋溢着快樂。我蹲坐在地上，望着高高飛起的姐姐，也哧哧地傻笑。那一年，姐姐八歲。

不知從幾時起，我便喜歡上了那架鞦韆，雖然它的木板已略顯陳舊，曾經光滑油亮的鐵鏈也失去了色澤，而那些天藍色的油漆也經過歲月的剝啄，逐漸顯露出斑駁之色。可是鞦韆依然成了我最得意的玩伴。而那一夜也因為鞦韆和姐姐地加入，呈現了我童年畫冊最唯美的一張。長我四歲的姐姐和四歲的我被深深地印在上面，姐姐永遠都長我四歲，無論是在鞦韆旁還是在大西洋彼岸的某塊土地上。

記憶中，鞦韆就這麼一直盪啊盪啊，從我天真無暇的童年一直盪到我有些無奈的少年，從我快樂天堂似的幼兒園一直盪到我每天要坐在那裡讀書寫字的校園，一直盪到我再未去顧及它，姐姐也逐漸淡忘了它，它才在我的記憶中慢慢的停息了。像一個巨大的全休止符，一直唱啊唱啊的，緊接着突然停止了哼唱，呈現出萬籟寂靜的空洞和無奈，這種無奈氤氳在鞦韆的四周，無限擴大后將我和姐姐籠罩在其中。

　　我是不能體味到這種無奈的，至少在我長大之前它都一直保持着如此般原有的，永恆的固執。而我固執的相信，我和姐姐所追求的，是在鞦韆上那種最簡單的快樂，是那種飛翔的眩暈，那種在搖擺中心靈交匯的瞬間。我也固執的相信，我和姐姐的快樂能一直持續，永遠永遠，一直延續至夢的盡頭，即使某一天，天空變得晦暗，土地變得荒蕪，我們得快樂也能從荒蕪之上破土而出，發芽，生長。這種固執讓我執著的維護着我周圍的一切 , 努力地保持它們的一成不變 ,　因為我害怕改變，害怕改變后張皇的面對流逝和流離失所。

可是……有些終究消逝了，於是再也找不回來……

　　從未有人試圖改變過什麼，只是現實的冷酷承受不起夢想的絢麗與繽紛；從未有人試圖丟棄過什麼，只是滄海桑田的變遷更變着人們的清澈與明亮。沒有人能夠逃離，同樣包括我和姐姐。

姐姐升入初二那天，破天荒地沒有來看望鞦韆。我一個人呆坐在鞦韆上，望着頭頂碩大而蒼白的天空。我試圖從中找到一顆星星，可是我很快明白這是無謂的徒勞。那些深灰色的天空如同被人撕扯的破棉絮一般，哀沉沉的彷彿帶着點點霉跡，深深地將那些星星裹着，藏着。我就在那片天空下漫無目的地盪着鞦韆，看那些在我眼前一次次掠過的樹影和縫隙中透下的斑駁光點。沒有人打攪我，我在這種靜謐之中等待了很久，可是，姐姐終究還是沒有來。

後來，姐姐向我解釋，她寫着成堆的測驗。後來的後來，姐姐不再出入鞦韆的入口。再後來的後來，我，小她四歲的我，也終於成為了她的翻版，終日徘徊於學校與作業的深邃之間。

　　某個下雨的夜晚，我從睏倦的夢中醒來，於是起身到窗邊沖了杯茶，恍惚從那些氤氳着的水氣中，我看見了在風雨中不斷搖擺的我的鞦韆。那一瞬間，我突然有了種衝動，我要去看看我的鞦韆。轉身的剎那，我看到了床頭滴答作響的鬧鐘，褐紅色的秒針，堅守着自己的位置，一刻不停地踱步守護場地。我警覺而突兀的想起明早的早自習。於是我反身，端起茶杯，慣性的回到床上。

定坐在床邊，我突然覺得好笑，每天埋頭於作業，日積月累，雖然拿到了足已另自己滿意的成績卻越來越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雖然每天過的充充實實，卻彷彿丟失了自我。我被一條條宿命的線牽着，像只木偶似的注視牆壁上空曠的課程表。牆壁很白，課程表上純黑的線條被映襯得骨力蒼勁。茫然間，淚滴划落茶杯。

也學我真得是很久沒有再去看過鞦韆了。我思索着。

夢境中，我的鞦韆被誰遺忘了，身後落滿揚花，孤單地立在那裡，等待着，凝望着，渴望再度盈滿歡笑。

　　我看見四季在風中飛速的輪轉，我聽見時光在門口飛速的呼嘯，歲月在輪轉中猛烈的推搡着我向前邁步，全然不顧我的頻頻回頭。人生漫漫無常，永恆在滄海桑田的變遷中顯得蒼白無力。也許唯一能稱得上永恆的便是消逝了吧。

姐姐是在一個陽光普照的午後再次來到鞦韆入口的。那天我背着厚重的書包，穿過馬路上張狂而揚抑的灰塵，看見姐姐在入口處張望，她柔軟而順滑的長發直直地垂落在賽車的倚座上，滿臉的落寞。我遠遠的望着，期望姐姐推車進去，可是姐姐只是站着，如一尊塑像，毫無生動可言。她始終那麼站着，彷彿時間都靜止了。那一刻，我突然覺得自己看不透姐姐，模模糊糊，難以琢磨。

於是我走過去，跟姐姐打招呼。她回過頭，向我微笑，飄散的長發豁然一動，仿若綢緞。我說：“姐姐，我們進去看看吧？”試探的語氣。“小妹，我要出國了。美國。”

四周突然變的寂靜，我聽見空氣凝固的聲音，那般決裂。身後隨風而逝的落葉，搖搖欲墜。

“什麼時候回來呢？”

“也許三年，也許更久。”

姐姐的表情落寞，眼睛里卻透露出閃爍的興奮。

我努力去從那雙眼睛里尋找我十年前所看到的明澈，可是經歷了無數次歲月的摩擦，那裡只剩下了無奈和滄桑。

之後，我們若有若無地問一些東西，回答，疑問，回答。姐姐和我並排走得很近。然後，我聽到姐姐的手機。是個男生，姐姐開始對他責罵，語速很快，以至於在我聽懂前它們就消弭了。我只是定定地望着她，悵然若失。我不知道姐姐這樣責罵了多久。電話那端似乎說了什麼，於是姐姐緩和了語氣，掛了電話。她微笑着對我說：“走了哦，下午還有門考試。會是最後一門了呀，呵呵。”

我從姐姐的笑容中讀到了逃避后的快樂與即將結束的喜悅。於是我也隨即附和着笑。仿若十年前的那個夜晚。

　　席慕容說：這個世界上有許多事情，你以為明天一定可以在繼續做的，有許多人你以為明天一定可以再見面的。於是，在你暫時放下手，或者暫時轉過身的時候，你心中所想的只是明日又將重聚的希望。有時候，甚至連這種希望都感覺不到。因為，你以為日子既然這樣一天天過來，當然也應該一天一天過去。昨天，今天，明天應該是沒有什麼不同的。但是，就會有那麼一次，在你一放手，一轉身的剎那，有些事情就完全改變了。太陽落下去，而在它從新升起來以前，有些人，就從此和你永別。

姐姐就是這樣突然從我的生活中脫離了，悄無聲息。

她走的那天，我在上課，教室寬大而明亮。黑板前粉塵飛揚。我聽得全神貫注，以至於忘記了姐姐走的時刻，回家的時候，母親告訴我，姐姐已飛出中國的領土。

　　一時間我感到沮喪。坐下。沒有開燈，眼前是一片昏暗。於是我努力地抬頭，仰望近三米的屋頂。仍然是一片昏暗。

回憶像洶湧的潮水一次又一次地漫過我空虛的堤岸。我無意間憶起了很多事情。恍惚中我看到許多年前我和姐姐坐在鞦韆上的樣子，我們就那樣盪啊盪啊，看旖旎的雲，輕翔的風，沉沉的霧靄，天上的晨星；聽耳邊的蟲鳴，聞身邊淡淡的青草味。沒有任何束縛，愜意無比。然後我又想起姐姐打手機的樣子，蠻橫而桀驁，恍然大悟，我的姐姐早在某個時刻就已經離去了，再沒有回來。而飛機，帶走的只是我的夢，僅此而矣。

　　我，想我的鞦韆。

是的，想念。我無時無刻不在想念它。

多少個放學后的夜晚沐浴星光走過入口，我都很想走進去看看我的鞦韆。然而，沉重的書包壓在肩頭，裡面裝着黑板上沉默的灰塵，今天或是明天的測驗，父母的期望，剛剛發下來的作業，還有即將等待我的課本。它們無一例外的的告訴我：看,太陽西沉了。於是，我只是搖搖頭，下車，對着入口遙遙相望，然後乖乖的回家。我明白，我越是長大，就會越忘卻我的鞦韆，我會離我的鞦韆越來越遠，離我和姐姐的那個夜晚越來越遠，離我的童年越來越遠。而這，也許只是時間的問題。

只是時間的問題，我會像姐姐一樣蛻變。就像現在的我總是對着姐姐的照片想起鞦韆，對着鞦韆想起我和姐姐，對着自己卻只能想起作業和學校。我笑自己無奈，笑自己為什麼不能想起從前……從前的快樂。

　　I’ve　come　so　 far　 .　I　can’t　 go　 back　 where　 I　 used　.

那一晚,我終究熬不過對鞦韆的思念。走進入口處，我的眼前又閃現出那個雨夜，我的鞦韆孤獨而無助的立在那裡。我輕聲問候，鞦韆，鞦韆，你還在寂寞嗎？

轉過牆角的一刻，我突然看到鞦韆的圍欄敞開着，許多曾經像我和姐姐那麼大的孩子在鞦韆上盪着，笑着。快樂渲染着四周。

我突然想起我和姐姐，於是我也笑了，然後我反身，沿來路走去。

轉身的剎那，我聽見我對自己說：“我的鞦韆再也不會孤單了。”

是的，再也不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