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108級台階上

　　從學校青春廣場到李碩勛教育中心，有一長長的台階，共108級，中文系同學冠之“108梯”的雅號。108梯對岸從體育館到碩勛樓有一斜坡，大家稱“30度坡”。兩條路，殊途同歸。學過物理的人都知道，從做功的原理來分析，走30度坡比走108梯消耗的energy顯然要少得多。所以，常常是30度坡上人流熙攘，而108梯上走的人卻寥寥無幾，對照鮮明。我是喜歡走108梯的。也許是我過剩激情使然，要麼是我不太願意人云亦云地走30度坡，或者乾脆什麼原因都沒有。腳到達的地方便是方向，就是路。

　　晚上十點左右走108梯是最愜意的。我知道，走完108梯，又一個日子被時光老人收割了，今天蛻變成昨天，永不復返。經過一天的奔忙，這時，頭腦中什麼都想着，什麼也沒想。穿過酸沉的雙眼，路燈的朦朧恰到好處。石階沉默着，靜穆着，卻又突然變得玄奧生動起來，或者還平添了幾分詩情畫意。每次爬完108梯，總多了幾分莫可名狀的慰藉和感悟。

　　站在108級台階腳下，抬頭仰望，彷彿上面住着我的一個信仰。108梯，為什麼是108呢？是建造者故意為之，還是無心插柳而我登者有意？我知道，我又自做多情了。但我的思想卻不能不從108這個數字輻射開去。36，72，108，古老中國文化的智慧因子。質樸，深邃，玄妙。因為108，我想起太極，八卦，易經，漢字，老莊哲學；長城，敦煌，兵馬俑，圓明園。當然，我也想起讓人匪夷所思的埃及金字塔……

　　拾級而上，像開始我生命的旅程。人，一生都在路上。深刻得空曠、蒼茫。我們究竟從哪兒來？又將走向何方？我站在浩渺的荒原四顧茫茫，撕裂着我的文字和我的內心，痛苦地呼喊：“為什麼賦予我這些許才情，讓我孤獨和痛苦？！”……

　　“詩人就是痛苦和靈感交媾，分娩出文字的人！”

　　“我坐在河邊，面對彼岸的情人，將自己的心一刀刀割成詩歌的碎片。”

　　…………

　　這是我和那個瘋子般的詩人（一個生活在宋詞中的女子）在網上不歡而散的交談。她還是白天逃課晚上寫詩嗎？嗨，這個人，永遠那麼執拗，那麼犀利，那麼另類，那樣不可一世。她說，她是大學象牙塔中一條頹廢的蛆。而我，我是世俗刀尖上舞蹈的一粒千夫所指的蒼蠅……

　　還是一步步走。沒走的，寫在前方；已走過的，無法更改。人生之路不可重走，人生不能綵排。

　　108梯頭頂的夜空被文明的路燈強暴得奄奄一息的星星像生活公正的眼睛，絕對居高臨下地傲視塵囂中的人情冷暖，世事滄桑。想起那個背着背簍坐在地上號啕亂叫的中年婦女，想起圖書館下面那個被男友始亂終棄的女孩在人群中哭得一絲不掛的容顏；想起那個小偷鬼祟的嘴臉，想起那幾個醉鬼對着牆根狗一樣的酣暢淋漓；想起有一百多個情婦的贓官；想起盲人阿炳，殺人犯馬家爵……

　　只剩下最後幾步了。我的步子使勁遲緩起來。企圖以此來貪污些時光老人的財產，儘管這是掩耳盜鈴的伎倆。心在對腦袋說：“倘若你不償完人間這筆懸賞千年的血債，要麼成就行屍走肉，乾脆，死亡！”身在漂泊，心在流浪，自己懸在空中，為什麼肉體和思想在沒有任何協議的條件下自做主張地分居了？為什麼如此痛苦？親情疏遠，友情困惑，愛情背叛，這本來是每個人天經地義的原罪和劫數，我卻孤單地固執着。我是誰？為什麼我要閱讀和打撈文字？為什麼賜我孤獨和痛苦？

　　答案在腳下108級台階胸中。

　　終於走完了108梯最後一步。思想像匹識途的老馬，丟下我，獨自回家。

　　108梯，給了我許多生命的暗示，也給了我思想的空間。其實，每個人都行走在自己的108級台階上，只是沒有像我這樣赤裸自己而已，儘管許多人都不約而同地選擇了逃避。

　　夜晚，是我思緒泛濫的季節。躺在床上，記憶在108級台階的上空沒完沒了地反芻。我知道，這個躁動的夜又將徹底傾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