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狗

　　還記得《鄉下的月光》里那兩條狗嗎？那白狗得了腦炎，當年就死了，那黑狗卻現在還活着。

　　每年底，回老家去，都看到那條黑狗。它已成年了。

　　丈母娘餵養得不賴，那狗都跟牛犢子般大小，皮毛油黑，毛管發亮，身子發福，大頭大腦的，像只黑熊。

　　也許是我們離開太久的緣故，冷丁剛一跨進院門，它就遠遠地張望着，朝我們咬得生狂。而我們根本不用到它的跟前去，只需遙遙地吆喝上一嗓子，它就立馬辨出了我們經年的語聲，從而改怒為笑，尾巴搖起來，再輕聲地朝我們仰脖對天吼兩嗓。它想往我們這邊迎過來，卻不能夠，被根鐵鏈拴在牆角了，從而就急得團團轉，吱吱唧唧地叫。

　　黑狗的旁邊不遠，便是廁所。每回到廁所去，就和它照了面。它總是滿臉笑意地站在那，迎接我，並想撲到我的身上來，和我親近，兩隻前爪從而搭在我的衣上，留下兩隻梅花篆的蹄印。我就伸手摩挲一下它油光的皮毛，揉一下它的頭，它特知足。從而，我進了廁所，它也返身回了窩。那窩在石牆角，一隻拖拉機上的鬼臉機器蓋子，靠牆戳着，下面墊了有兩筐的苞米葉子，萎了很圓妥的一個窩。

　　一隻狗的腦子裡真地能記得很多事情。哪怕我們一別一年兩年地才回來一次，它也還記得我們灰沓沓的身影，也還熟悉我們日漸蒼老的語聲。只不過，剛進院子的時候，離得太遠，它還根本認不清我們，或者它還壓根兒不敢相信，我們說回來就回來了。沒有辦法的事，我們只能把我們要回來的消息提前告訴人，而卻沒有辦法去通知家裡的一條老狗，我們沒法讓它明白這些。

　　不知這黑子還會不會想起當年的那隻白狗。它總受白狗的氣，經常為了一塊骨頭而被白狗惡狠狠地撲倒在地，肚皮朝上，攢起了四蹄兒。狗大概不會像人，會刻骨銘心地去記住一樁仇恨，它們的狗眼裡，大概只有歲月泛黃的班駁。

　　對於狗來說，人像皇帝，它們要絕對臣服於主人，哪怕兩隻狗正掐得不可開交，弄得滿嘴的狗毛。我因此想到了宋江，高俅，宋徽宗。那高俅再壞，也自不敢去逆了龍鱗，於皇帝無礙。所以作為皇帝似的我們就有理由去懷念兩隻狗，一黑一白。

　　懷念它們了，我就回頭去看昔年的舊作，《鄉下的月光》。在那文里，我彷彿又目見了它們年輕懵懂的影子，在我眼前的那個夏季里，一直在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