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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把子

手機:M版  分類:經典散文  編輯:得得9

  說起來,這是小時候的事了。1969年時,爸爸帶着全家走“五.七”,到昭烏達盟赤峰縣王家店公社乾溝子大隊插隊,落戶在第五小隊,相當於現在的自然村吧。兩年後,我由乾溝子小學複式班(三個年級一個教室)升到公社中心學校念書。初來乍到,人生地疏,加上城裡來的孩子相貌特質、脾氣秉性自然與當地孩子有所區別,沒得到什麼優待,反倒時不時的就會有高大一點的孩子恃強凌弱的欺負你,一段時間成了心病,很是苦惱,於是催生出了我家幾輩兒人也不曾有誰做過的、令父母兄妹瞠目的一件事情。

  記得那是一個上午的課間休息,我把同班的兩個感覺還很要好的男同學拉到了僻靜處。我還記得他們的名字,長得魁偉夯實些、少言寡語、憨厚耿直的叫王彥槐,外號叫王老蔫兒;長得稍矮結實些、聰明伶俐、頗有心計的叫尹炳江。他倆都在公社所在地那個村子住,彼此間是好朋友。我看着他倆說:

  “我有個想法,不知道你倆同不同意。”

  倆人異口同聲地問道:“啥想法?”

  我紅着臉說:“我想和你倆拜個把子。”

  他倆一聽頓時愣了,感覺有點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

  我問道:“你倆看過三國演義么?”

  尹炳江說:“聽老人講過三國故事。”

  我說:“三國演義里有一段《桃園三結義》,講的就是三個英雄拜把子的事。”

  尹炳江又問:“那拜了把子有啥好處呀?”

  我說:“拜了把子就是兄弟了,一人有難大家幫,別人也不敢欺負咱們了。”

  聽我這樣說,老實巴交的“老蔫”嗡聲問道:“是不是有人欺負你了?”

  我說:“那到沒有。”

  中午,按事前的約定,我去供銷社花了7毛6分錢買了一瓶果酒,又到水房取來自己的飯盒,三人一同來到學校東牆外的苞米地里,面對面促膝而坐。此時已是入秋,在這過人高的苞米地的掩護下,誰能看到或想到這裡正演繹着一幕“苞米地里三結義”呢?先是各自報了年齡,“老蔫”比我倆大一歲,算大哥;我的生日比尹炳江大3個月,我是二哥;三弟自然是尹炳江了。沒有什麼儀式,也不懂得拜把子還要有哪些規矩,但誰也沒認為這是兒戲,都是一臉的肅然。我說在這苞米地里,咱也不用燒香磕頭了。倒是老三聰明,打開酒瓶蓋,咕嘟嘟先喝了一大口果酒,學着電影里的場面,抱拳說了句:“有福共享,有難同當”,我和“老蔫”也隨聲附和着。之後便開始就着飯盒裡的飯和菜,這麼一人一口的輪流喝着、吃着。沒一會功夫,果酒也喝沒了,飯也吃完了,把子自然也就算拜完了。這時,老三伸手把空酒瓶拿了過來,對着我和“老蔫”說:“咱仨我年齡最小,是三弟,這個果酒棒子應該給我。”當地把瓶子稱作“棒子”,那年月無論是醬油、醋還是點燈用的煤油都是散裝的,誰家也離不開這玻璃“棒子”的。儘管那瓶果酒是我花錢買的,但三弟理由充足,執意要這“棒子”,我和“老蔫”自然再無爭要的念頭。

  自打那日拜了把子之後,哥兒仨相安無事,我也再沒遇到那受欺負的事情。沒想到,那老三是個認真的人,一個星期後的一天放學時,把我和“老蔫”叫過去說:“明天你倆都別帶飯了,我媽讓你們到咱家去吃飯。”我問:“幹嘛到你家吃飯呀?”老三說:“我媽說了,你們幾個拜了把子,都是兄弟了,讓他倆上家來吃頓飯吧”。

  應該說上一嘴,當年我家落戶的這個公社,隸屬昭盟赤峰縣,距離遼寧朝陽市的建平縣很近。儘管都是荒山禿嶺、十年九旱,屬貧窮落後地區,但卻是民風淳樸,古道衷腸。吃飯自然是人們生活中第一重要的事情,不論大人孩子、同事朋友,不分場合,見面時,哪怕偶爾碰在廁所,也不知道臨時改口地要主動問候一句:“吃了么?”分手時都要主動爭着謙讓一句:“家去吃吧”,意思是讓你去他家吃飯吧;你也一定要說上一句:“不了”。因為這只是一種禮節,一般情況下,都是不輕易在人家吃飯的。誰家蓋房子了,有很多人就會去義務幫工,只吃飯,不要報酬。很多家養狗,而狗崽從來都是不用花錢買的,誰家母狗懷崽,你提前打個招呼,排個號,他定會給你留着,待小狗分窩時,你就會抱回一隻可愛的小狗崽。為此,我還曾鬧出一個笑話。有一天,爸媽商量過幾天要去集上抓頭小豬,平時的刷鍋泔水什麼的就可以餵豬了。我聽了后,以為還像我家要的那隻小狗那麼輕而易舉,也沒和他們打招呼,就去了養母豬的一鄰居家。進院后,說明來意,想要頭小豬養;那家大娘聽了笑得前仰後合的說:“孩子呀,小豬崽還沒到出窩的時候呢,到時候讓你媽來抓吧”。回家興高采烈和爸媽一說,爸媽倒把我說了一頓:“豬崽都是花錢買的,哪有要的呀?盡去辦些丟人的事”。第二天,從城裡來的“五.七”戰士孩子去要豬崽的事就在全村當做佳話和笑談傳開了。

  老三真心真意的邀請,我和“老蔫”再也沒有推辭。第二天中午剛一下課,我們就隨着老三來到了他家。老三家是地道的農民,爸爸早年就沒有了,上邊還有兩個哥哥,都沒念過書,是媽一手拉扯大的。家裡的生活很簡樸,屋裡除了一口裝糧食用的大櫃,再沒有什麼東西了;炕上連一領炕席都沒有,糊的是老三念書用過的課本,再刷上一層桐油。老三引着我和“老蔫”對着他的老媽一一道了聲“乾娘”,便開始上炕吃飯。那裡的習俗,家中來了客人兒子可以上桌,但女人即便是自己的親媽也是上不了桌的。乾娘給我們貼的苞米麵餅子,熬的豆角。農村做飯用的都是大黑鐵鍋,下面燒的是玉米秸和乾草,火候和時間自己可以把握。那餅子是摻了豆面的,靠鍋一面烙出了厚厚的、脆脆的、金黃金黃的糊嘎巴,吃起來很香很甜,我猜一定也是放了點糖精的,一連氣兒吃了三個;熬的豆角儘管沒有一片肉,甚至連油水珠都看不到,但靠的是慢火慢燉,鹽醬已經都浸到豆角里了,吃起來很有味道。這頓飯吃了半個多小時,竟吃出了一頭汗,給我留下了深深的印象。一個星期後的一天中午,“老蔫”照例也把我和老三領到了家中,乾爹陪着我們幾個美美的吃了一頓烀苞米和茄子炒辣椒。

  去過老三和老蔫家吃飯之後,我則沒有再請他倆來我家吃飯,因為我不敢,我也做不了這個主。我不得不承認,我當時還是個孩子,是個比較起來遠不如農村同齡孩子成熟的孩子,我無論如何也不敢把這件事情和父母講;我也知道,革命了大半輩子的父親是絕對容不得我的這種行為,也絕對接受不了這兩個乾兒子的。但內心深處,隱隱約約感覺到了一點慚愧,儘管“老蔫”和老三都非常理解,也從沒有感覺到有什麼不平衡。

  又過了一年,我和“老蔫”考進了赤峰縣四所高中之一的東方紅中學;但遺憾的是,包括老三在內的大約半數的同學落榜了,在當時的農村,這也就意味着結束了學生時代,從此開始了那“順着壟溝找豆包吃”的農民生涯了。在東方紅中學,我和“老蔫”很幸運的分在一個班,又同時被選中學校乒乓球隊的隊員,一直保持着之間的那份友誼和美好,但那拜把子的事情卻都早已遠遠拋在了腦後。

  然而,終歸紙里包不住火。寒假時,我回到了家裡。一天中午,全家人正盤坐炕桌前吃飯,突然大門外有人敲門並喊我的名字,隔窗望去,我不覺一驚,那半截院門外站着的不正是我那拜把子的三弟尹炳江么。我趕緊下地,三步兩步奔出門外,寒暄了幾句,領着他邊往裡走,邊想着怎樣別露了餡。老三手裡拎了一包點心,進了屋端端正正、規規矩矩地給我爸媽每人行了一個大禮,朗朗道了一聲“干老、乾娘好!”。沒有絲毫思想準備的一家人一下子都愣在了那裡,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這時的我臉憋得通紅,小心翼翼的囁嚅着說:爸、媽,這是我中學的同學尹炳江,我一直沒敢和你們說,我和他拜了把子。”聽了這話,爸一臉的沒有表情,媽馬上接過來說:“孩子,還沒吃飯呢吧,快上炕,趁熱吃點飯”。飯後,老三向爸媽說明了來意,媒人給他的二哥說了一門親事,女方要彩禮,家裡實在拿不出,我那乾娘就想到了我這乾兒子,於是讓老三大老遠地找來,想借200元錢,並表示兩年後一定還上。

  沉默了半天的爸爸終於開口了:“你們拜把子應不應該我就不說了,都還年輕,要走正道。借錢的事恐怕讓你白跑一趟了,如果有的話我會儘力幫忙的,不管怎麼說你們也是同學。也不怕你笑話,我家現在也還有幾百元的飢荒(債)沒還上,回去和你媽好好解釋一下”。聽爸爸這樣說,老三也沒有勉強,拎着那包點心走了。

  爸說的是實話,我的印象中,那年月家裡只有爸一個人掙錢,供4個孩子念書,媽還有病,生活一直很困難,日子過得緊緊巴巴的。沒走“五.七”時經常欠鄰居和單位的錢,儘管欠得不多;走“五.七”后,大哥結婚時是從吉林的四舅家借了300元錢,記得文革後期還了100元,剩下的200元四舅家堅持不要了,這件事我家至今還都心存感激。

  現在回想起來,日子還是好多了,那時的200元差不多是爸爸兩個月的工資,現在老爸離休后的工資加上護理費什麼的,每月7000多。很有戲劇性的是:與老爸一個單位的一位高姓知識分子,文革時錯定為日偽特工,降了兩級,幾近十六七年時間,扣了工資不說,又受了那麼多的苦,遭了數不清的罪,80年代初落實政策時政府給補了3000元錢,這簡直就是萬萬想不到的天上掉下的大餡兒餅,什麼時候也沒看過這麼多的錢呀?高老先生一家謀划著、設計着怎樣有計劃地支配這筆巨款不說,把單位的那些大大小小、老老少少的同事們和同事們的家屬羨慕的,大有悔不當初也讓人給降上幾級,攢下這一大筆錢的臆想。哪成想,沒幾年的功夫,改革開放的春風吹遍了大江南北,吹得偌大中國生機盎然,蓬勃發展。有錢人多了起來,一夜之間出了那麼多萬元戶,緊接着發展得更快,人們的工資也在不斷地增漲着,生活在不斷地改善着。曾幾何時,那被家家羨慕的3000元補償金,花出去的是錢,存在銀行里沒有花出去那部分則如同吸飽了水的海綿,擠出水后立刻變得輕飄飄的,再也沒有一點分量了。

  那次老三走後,爸爸嚴厲地批評了我,說拜把子是舊社會才會有的封建習氣,說拜把子只有土匪和幫會那些江湖義氣的人才講究,說新社會也只有流氓團伙才會有這樣的事情,說年輕輕怎麼會沾上了封建社會那套東西,說這麼大的事情為什麼不和大人說一聲。我抽泣着,沒有說出一句話。媽在一邊連連勸說並替我開脫:“都過去的事了,孩子知道錯了,說幾句就行了”。打那以後,拜把子的事成了我在兄妹中的一個短處和把柄,一有“風吹草動”,哥妹們或許便會拿我這短處敲打我,我自是無話可說。

  現在回想起來,當初的我真是很天真和很幼稚,竟然突發奇想地拉上了兩個同齡的孩子,自編自導了本不該發生的戲劇性的故事,充當了並不屬於自己這個年齡的角色,竟然還驚動了各自的家長。換個思維我又想,這在那時或許也是一種創造力和潛能吧。看看現在的孩子,每天要付出怎樣的精力去學習、博弈、拼殺,哪裡還會有時間和精力去調皮、創造,去異想天開呢?

  世間有很多東西,當它失去時,你才知道珍惜。每當我回想起這件事情時,都會感到一種惻隱之情,如果有機會去赤峰,我一定會去找一找當年的“老蔫”、老三我那把兄把弟,看一看或許還健在的“乾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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