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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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常常想起老家大門外那口井來:幾塊方方正正的大青石圍就一個方方正正的井台,方方正正的井台嵌着一個方方正正的井口。

  一個瘦弱的農村婦女站在滿是冰凌的井台上,艱難地搖着一個碩大的轆轤;一個七八歲的孩子舉着一桿長長的鞭子,站在井台下狠勁抽打着一群前來搶水喝的毛驢、牛、馬。小北風嗖嗖地刮著,婦女吃力地搖着轆轤,一圈,兩圈……卻怎麼也不見那水桶搖上來。

  清晨的陽光照耀,婦女臉頰上流着汗,頭髮上有晶瑩的霜花一閃一閃……終於,她搖上來一桶,雙手提着那桶水趔趄着走下井台倒進旁邊的水槽,僅僅一兩分鐘那桶水就被牲畜一搶而光。

  常常搖上一桶水還未及走下井台,“咣當”一聲就被牲畜扒倒撒個一光二凈。她的鞋子濕了,褲子也濕了。她沒有去換衣服,而是把水桶又送下了井口。

  那個打水的婦女就是我的母親,那個舉着鞭子的孩子就是我。

  那時候,母親給生產隊里當飼養員,每天早晚她都要上下井台五六十次。看到她一桶一桶吃力地提水的樣子,我的心裡總不免提心弔膽,一陣一陣的酸楚。

  “要是村邊的小河一年四季都能夠見到潺潺的流水,該有多好呀?”我曾經多少次幻想,早晨把牲畜往河邊一趕,晚上再一趕,炊煙裊裊,晚霞滿天,牲畜悠閑自得地喝水的樣子。

  “傻孩子,咱們已經夠幸福了,還有連一滴水都淘不上來的井呢?”每逢見到我想入非非,母親總會這樣告訴我。

  家鄉是典型的乾旱區,村邊的小河一年僅有一二個月能夠見到流水,人和牲畜全指望我家門外那口井。

  那時候我家由於人口較多,孩子們又都小,母親不能到生產隊里去勞動,僅有父親一個勞動力,年年都是生產隊里的虧工分大戶。虧工分秋後就不能領到糧食,就得吃一天的到生產隊長那裡批條子領一天的,十分麻煩。為此,父親母親都很苦惱,也覺得很沒面子。

  有一年,生產隊缺一個喂牲畜的飼養員,母親便接了那個差事。雖然說是一個苦累活,每天要起早貪黑的給牲畜喂草,要上下井台五六十次搖轆轤打水。可是於我家確是一件天大的好事:母親即可以掙到工分,又可以照顧家務,家裡家外兩不誤。那一年我家便告別了虧工分歷史,秋後及時分到了糧食。

  “多虧有這口井!”

  我還記得分到糧食那一天,母親高興的樣子,她反覆重複着這句話。走路像一陣風,打水轆轤搖得飛一樣轉。在她眼裡,那口井儼然就是一位濟世救貧,給我家帶來幸福快樂的活菩薩。

  那時,一有時間她就會對孩子們講關於老井的故事。

  母親說我們這口井住着一條龍,那是上天看着小村人祖祖輩輩厚道、勤勞,就把一條龍派了下來,指定居住在這口井裡。因此,不管遇到什麼大旱年頭,這口井從來沒有乾枯過——我們小村的人體格壯,男的大高個、寬肩膀,女的瘦高挑、楊柳細腰。因為我們這口井水旺,“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

  母親聽說別的村井水做不成豆腐,就說我們這口井曾經得到過仙人點化,是仙人給施了仙丹——我們小村的人皮膚白,沒有黃牙根、沒有大粗脖。年輕人活力四射、朝氣蓬勃;老年人面帶紅光、背不駝腰不彎,因為我們吃的井水甜潤。

  母親說活了多半輩子,喝自己井裡的水,不管是涼水還是熱水,從來就沒有壞過肚子。一喝外村的水就受不了,不是得腸炎就是患痢疾。自己井裡的水好,都是井裡的龍和天上仙人的功勞——我們小村的人頭髮黑,年輕人沒有少白頭,老年人沒有禿頭頂。男的都濃眉大眼、腦瓜好使又有心胸,女的都有個大辮子、又聰明又伶俐,那是我們小村的水軟、水綿,養育了靚女俊男。

  雨過天晴,一道彩虹從井台升起,母親總會說出“是龍給村裡行了雨,又飛回到了井裡。因此,留下了一道彩虹”。

  最神奇的還是那打井的故事:據說早年有三戶人家為了躲避戰亂,逃荒來到這裡。來到后,面對的第一個難題就是遍地雜草叢生,沒有可供人喝的乾淨水。試着挖了幾口小井,挖出的水都混漿漿、白花花的就像馬尿一樣,喝着苦几几澀兮兮咸滋滋的,人喝了都不舒服。為此,三戶人家急白了頭。

  一天,一個白面書生來到這裡,說能幫助村民找到水 。他村前村後轉了幾圈,東梁西梁又轉了幾圈。看看山脈走向,看看地形特徵,又翻書又放羅盤。最後在東山腳下一片開闊地的一個低洼處砸了一個木橛,井址就選在這裡。白面書生臨走留下了3、30、300、3000幾個數字。當時,誰都雲里霧裡弄不明白那是什麼意思,打完井才恍然大悟:堪選井址用了3天;砌井盤用了3顆大柳樹;砌井筒用了大青石、河砂、粘土3種土石料;備料、挖井、砌井一共幹了30天;大大小小青石用了300塊;粘土、河砂共計用了3000筐。

  打井一切順利,那麼大一個工程竟沒有人擦破一塊小皮。打完井,算過帳,三戶人家主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哈哈大笑。他們又在“三”後邊加了“吳、史、馬”3按個性氏名。並把幾個數字演繹了一番:30的“十”是三戶人家平平安安、年年有“飯食”;300的“百”是三戶人家都和和睦睦、結“百年之好”;3000的“千”是三戶人家人丁興旺,永世安康,歷久“千年”。最後,當然是那口井百年不幹,千年不枯,清水長流。

  總之,那老井的故事就像老井裡的水,任母親提了一桶還有一桶,卻怎麼提從沒有提干過。

  曾經有幾年,每到春播大忙季節,周邊幾個村莊常常會發生人畜飲水飢荒,我們小村卻從來沒有發生過,沒有發生還就是因為我家門前這口井從來沒有乾枯過。

  看到外村打車傍牛來拉水,母親總會說“要是咱們趕上,不也得一樣大老遠出去取水嗎”?

  “別排隊了,到家裡去灌,早晨新挑了一缸!”見到一撥一撥取水的人排起了長隊,二話不說拉起人家就往家裡拽。

  “來一趟不容易,多拉兩桶吧?”自家有閑置的水桶、水罐老早就拿出來,不容分說便放到人家車上。

  見到老大爺上下井台困難,接過人家水桶便井台上井台下忙活起來。

  ……

  “多虧有這口井,要不該咋好!?”

  每每聽着人家說出這句話,母親都感到心裡美滋滋、甜蜜蜜,感到自己真的就生活在老井這位菩薩的保佑之中。

  人民公社年年都要表彰模範飼養員,母親總會因“牲畜餵養得膘肥體壯”, 捧回紅紅的大獎狀;生產隊年年都要組織勞力外出到壩上的林場、牧場搞副業盤運木材、盤運牧草,一走總是五六輛馬車一起出動,“浩浩蕩蕩”,“耀武揚威”,一匹匹毛皮閃光、屁蛋溜圓的騾馬,電影明星一般閃亮,總會招來周邊幾個生產隊社員大眼瞪小眼,目瞪口呆,一陣嘖嘖讚歎;生產隊年年過年貼對聯,牲畜棚里總少不了“馬驢騾吃的胖,飼養員有功勞”的字樣……面對一個個誇獎,母親總會微微一笑,都是咱那口井的功勞,咱那井水甜、井水旺。

  孩子們相繼長大,陸續走出小村。母親一一送至門外,送至老井旁邊;一一叮囑:“不要忘記,那位白面書生幫我們打了井;不要忘記,這口井養育了你們!”。

  看着孩子們拱手作揖、鞠躬敬禮,老人家露出了欣慰的笑臉。

  不管走到哪裡,我始終記着那口井,記着老人家的每一句諄諄教誨,一絲不苟地向她那樣做事做人。

  一別故鄉四十多年,老井也許早已成了一眼枯井,亦或早已被人填平?而我卻時常能聽見井台上“叮咣,叮咣”的打水聲;時常能看見母親一圈一圈搖着轆轤的情景;時常能看見那個七八歲的孩童舉着鞭子抽打牲畜的身影……

  老井,我的父親、我的母親!

  老井,真的該回去看看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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