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卯未聞雞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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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城裡送藕煤的老李,近來總是鎖着眉頭懶得言語。連經常叫他送煤的老主顧都看得出,老李不像從前那樣樂嗬地說笑了,也更懶得提起兒女。你可別以為老李是得了啥病,他一肩挑五十砣煤上八樓依然臉不紅氣不喘。自打上幾天,剛從廣東打工回來的弟弟和弟媳,趕到老李租住的地方,請哥嫂為即將結婚的兒子鋪床接親時起,老李就犯上了愁。為侄兒接親,這可是老李早些年在兒女倆考上大學的謝師宴上,當著眾親友許下的諾。兄弟倆沒繼承到什麼值錢的遺產,也沒發什麼意外之財,超生,既繳不起罰款,又無參加游擊隊的膽魄,只好遵紀守法各自生了一兒一女收兵。為侄兒接親,對於做伯伯的來說既應份,同時還是長臉面的事。在老李的家鄉,鋪床接親的“親娘”必須夫婦健在,再婚的不行,無兒的不行,家運不旺的也不行。門路廣的在滿足以上要求后還有一番講究:那就是攀附權貴;退一步也得是個富甲一方的主。弟媳說:哥嫂都是有福人,一雙兒女同時考上大學,這在十里八村可是頭一份。相信哥嫂能為未來的侄孫兒侄孫女,帶來讀書人的命。不提兒女倒還罷,一提這倆熔錢罐,老李現在是要好煩有好煩。
為了兒女,老李兩口子操心費力那都是私已事。村小老師“你倆孩子如能進城讀書,將來肯定能上大學”的一句話,使老李放下現成的優裕日子不過,撇下四垛三間的大瓦屋,辭掉村會計的差,一家四口擠住在郊區農民的披廈,兩口子天天挑着百多斤的擔,酷暑嚴寒在小區狹窄的樓梯間周而復始地上上下下。老李開始還真不習慣,可當看到兒女倆每晚趴在條凳上做作業,十點鐘了還不願睡覺的刻苦樣,老李心中都會油然生出“小車不倒只管推”的高尚情懷。女兒只比哥哥小十四個月,兒子啟蒙時女兒哭着鬧着追着哥哥要上學,村小的老師為了哄住她,安排她坐在教室里,沒想到一坐進去的她竟正兒八經地跟着念拼音寫作業,並比一些孩子學得快。兒女讀書時,正逢“人民教育人民辦”的大好時期。借讀在城區學校,交清高昂的學費,還得給學校燒香進貢。天天蔬菜下飯,不待客老李家難見葷腥。看不懂老李的養生之道的房東,以為老李經濟困難,硬要少收三十元租金。其實老李是身體厲行:“酒肉傷身,五穀養人”的古訓。老婆也少文化,拿着這省下的三十元,今天為孩子添個蛋,明天為兒女加片肉,老李也懶得向妻子灌輸養生真諦,她愛怎樣就怎樣,只是夫婦倆為長壽,都不約而同地成了堅持粗茶淡飯的戰友。進城後夫婦倆也沒為自己買件像樣的衣衫。與煤打交道,有件好衣服也穿不出好樣子。老李夫婦總是這樣回答親友的關心。
在城裡陪兒女讀書時,老李感到最開心最自豪的日子,就是去學校開家長會。兒女讀書很用功,剛轉學來時,老師瞧不上靦腆畏縮的鄉里娃。期中考試,倆孩子出乎老師意料雙雙進入前五,這個記錄一直保持到升入大學。每次參加家長會,老李都要叫老婆尋出任村會計時去鄉里開會的衣服,儘管穿起顯得比過去大了一碼,但他覺得很拽,一雙早已過時的三節頭皮鞋被他擦起照得出人影。好多開着小車去的家長,等老師一念成績單,全不見了剛進來時的趾高氣揚,只有老李總是高昂起自己的頭,黝黑的臉始終漾起微笑。私下交談時,老師們對他很客氣,總是誇他,說他教育得法,培養出一對勤奮好學的兒女。高中部成立家長理事會,老李被兒子的班主任推薦,成了理事會裡唯一的“草根”理事。逢到理事會聚餐,幾位校長輪流同他碰杯。他清楚,這只是兒女帶給他好運的開始。有一天兒子如能進入國務院,那輪流同他碰杯的將會換成當地黨和政府的領導人。新世紀的第四年,老李的倆孩子果然未負村小老師的重望,以超出重點大學錄取線幾十分的成績雙雙高中
砸鍋賣鐵也要供孩子上學,這是老李一貫的心愿。辦過謝師宴,老李把三間瓦屋低價賣了。現在農村到處是人去樓空,老李覺得房子有人買就算不錯了。可老婆看着老李仨瓜沒賣倆棗錢,總是數落老李敗家,可老李也嫌老婆頭髮長見識短,四年過後你要什麼樣的房子沒有?兒女一畢業,準定賺大錢,到時候小區房、電梯房還不任你挑!坐在高高的陽台上,眺望着日新月異的街容市貌,還不美得你老太婆天天都有熱鬧看。謝師宴的當晚,朋友都已散去,坐在一塊的都是自家親戚,老李一高興酒也喝高了。在一片恭維聲中,老李底氣十足地大聲說道:“我家,農根從此斷,富貴由此生。過幾年你們誰有困難只管來找我。我不在了你們去找我兒子或女兒,千兒萬把塊錢小意思。等他們當了官,替你們兒孫安排個工作,還不像我喝一小杯酒樣容易。”一家同時出倆重點大學生,別說農村,就是城裡人家也不多見。這一下,老李家可成了十里八村有孩子讀書的人家的榜樣。從此,老李去老家出席喜宴,主人特意都要安排他坐上席,誰個不說老李兩口子享福的日子近了。老李還學會了同鄉親們握手,長期的煤炭濡染,他的手全是黑的,連毛孔都黑得油亮,可鄉親們不嫌棄。書讀得好有官做,歷朝如此。未來領導的爹同自己握手,那是看得起自己。給人家送煤,只要一有機會,老李總會關切地問起主人的孩子,他的目的很明顯,就是想讓人家也問起他的孩子。一旦問起,老李會情不自禁地充滿豪氣地告訴人家他兒女分別在哪所大學讀書,兒女就讀的大學,就是小學生都知道那是中國的名牌大學。第一次聽到的人,無一例外都會對老李表示祝賀和羨嘆,神情中不知不覺會對老李多出幾分尊重。可老李也有記不清的時候,難免有對熟客重複講述兒女的事情發生,可主人大多會佯裝才聽說的樣子,畢竟老李家的兒女不是誰都比得上的。
老李的外甥女在鄉中學求學時,期期都是三好學生。在“太太樂杯”徵文比賽中還得過二等獎。可妹夫好賭,右手把錢還沒捂熱,左手就把錢輸出去了。懂事的外甥女知道這樣的家境,讀書深造是不可能的,在還差一期初中畢業的正月,隨村裡的姊妹們廣東打工去了。兒女還在大學讀書,外甥女就嫁給了虎門一個小夥子。聽說小兩口做生意賺的錢可海了,虎門鎮上的鋪面就買了三間。前年還在城裡為妹夫買了套大住房.錢花得像漱口水,小廣東為求一勞永逸,還買了間鋪面給岳父岳母吃租金養老。妹夫過去在牌桌上是出了名的贏了進錢輸了掛賬的賴皮,現在可是盤打盤清的硬角。真是三十年河東,四十年河西,猴子也有戴禮帽的一天。
老李的女兒大表妹一歲,大學畢業卻連個工作都沒有。剛畢業在深圳一家外貿公司作文員,誰知凳還沒坐熱,金融風暴就把這家公司刮到海底去了。兒子倒是在母校所在地上海有份工作,領了工資兒子月月都往老李的銀行卡上打錢孝敬父母。老李兩口子自從看完電視劇《蝸居》,說什麼也不肯再用兒子一分錢。可兒子有孝心,錢月月照轉,老李也依樣畫瓢給兒子轉過去。錢沒落一分,還倒貼給銀行一筆筆手續費。現在兒子改從上海給父母快遞冬棉夏單,這些衣服能穿上身的日子實在不多,可也給老李夫婦帶來不少安慰。女兒呢,被學校捂得白白凈凈,十根手指像出土不久的小筍---尖尖細細,一看就知不是個干粗活的料。打從深圳回家后的日子,碗一放就往網吧里鑽,說是在電腦里投簡歷找工作。老李夫婦對這些也聽不太明白,見女兒成天不掛一絲笑容,想問明白又不敢多問。有人向老李建議他女兒報考公務員,誰知同女兒的話剛開頭,平常文質彬彬的女兒就炸了:現在的社會不公全是這幫貪官污吏鬧的,你想讓我也成為他們的同夥去坑害百姓?我一個送煤人的女兒,筆試過了,面試也過不去。很多同學在摳摳上同我講過他們的慘痛教訓,現在公務員考試連標準答案都不公布,他們願誰過就誰過,你連對錯都沒地方查.有這閑錢去報考,老爸你還不如去喝酒。老李聽后連頭髮尾巴都涼透了.原本想:自己一個農民,無能給兒女謀個好前程,只有勤做苦攢供兒女讀書讓他們博個好功名,有了好功名自然不愁好前程!古代不是有“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事擺着嗎?一到暑假,電視里天天喊“教育創造未來,知識改變命運。”可我老李砸骨賣髓,毀家供學,千辛萬苦討生活,培養出倆名牌大學畢業生,又改變了什麼?兒子整天戰戰兢兢,說是在上海買不起房,討老婆是連想的門都沒有。如在老家娶堂親,那農根不還是斷不了?!女兒高三的同桌,考試總是抄答案,高考成績離二本錄取線都還差一截,可女孩的爸爸是本地電視台攝像機跟着拍的主,人家稍一運作,就把孩子運作成了女兒大學的校友。這孩子可能是孫悟空的關門弟子,騰雲駕霧的功夫不是一般了得,千多兩千公里來回不費功夫。天天既在北京讀書,又在家鄉的檢查院肅貪反腐,據說工作成績還蠻出色,工資除外一年獎金還可領到近萬元。這孩子勤工儉學的事迹楞是給不敬業的記者忽視掉了,從沒見哪家媒體表揚一下。老百姓模仿不了,學學人家不怕苦不怕累身兼二任的精神也是好的嗎。聽說新聞稿件要領導審閱,可能有記者寫了,說不定被孩子他爸給發揚做好事不留名的風格給斃了。可自己的女兒怎麼就這樣沒風格,考到的功名,學來的本事,為什麼就沒誰用呢?電視里一會鼓動孩子上大學,只要願讀,無論分數高低,好大學差大學總能讀一所,三四年一出校門,誰能說人家不是大學畢業?現在公家人里的黨員,只要備齊錢往黨校一交,大本、碩士、博士的文憑隨便挑,擠得正兒八經的讀書人連站腳的地方都沒了。等到大學生找不到工作時,電視里又說大學生多得用不了了。反正把你的錢賺了,有工作沒工作都不關電視的事了。中國的電視台也多,老百姓也弄不清楚到底誰該為電視里的話語負責?
別想了,老李今天運了四車煤上樓,人也確實累了,睡吧。
人睡在床上,老李的心卻飛回了老家。兒女現在這般光景,叫老李在侄兒的婚禮上如何面對過去羨慕和關切他家的人?他尤其怕見妹夫他們。從前老李經常數落幾位對兒女學習不上心的親戚,說人家目光短淺,胸無大志,不督促兒女用功讀書,將來會毀了孩子一生的幸福。有次妹夫輸光了外甥們讀書的學費,他把妹夫從頭到腳罵了個遍,咒妹夫老了會是個沒板(棺材)埋的貨。可現在妹夫吃香喝辣,整天翹起二郎腿打牌買碼,小日子過的比老李滋潤得多。但老李從不眼氣妹夫,總同老婆說他是寄生蟲。然而事實擺在那,老李再怎麼勤做苦攢,到頭成了地無一壠,房沒一間的徹底無產者。如再來一次土改,老李家絕對翻身作主人。可誰知這事還能不能來過?瞧着老李家的破敗,保不準很多人已經在說:叫花子莫想肉開齋。你看老李家一雙兒女讀書把家都讀窮了,現在又有多大的出息!苦點、累點、窮點,老李從不當回事,因為日子從來都是這樣過來的。可一想到人家背後的指指戳戳,老李心中的確不是滋味。難道我今天的窮是因自己全家做錯什麼造成的?老百姓的兒女發憤讀書求前程的路究竟還通不通?總理注意到了大學里嚴重的城鄉懸殊,可總理看到百姓的兒女大學畢業后無業可就的殘酷事實嗎?如果看到,總理能告訴百姓這是為什麼嗎?難道百姓的兒女去大學讀書是為了給官員的子女陪讀?
老李的翻來覆去長吁短嘆,折騰得妻子也大半夜睡不實,妻子知道他心裡堵着塊石頭,勸也沒有用,乾脆睡到女兒床上去了。夜沉得沒一絲亮光,窗戶上的玻璃也是黑黑的一片,牆角里幾隻蟋蟀此起彼伏地有一陣沒一陣的叫着,吵得老李越加煩躁。幾隻老鼠趁着黑,肆無忌憚地在屋裡穿梭。老李家沒功夫養貓,即使有貓也不管用,貓早已同老鼠結成了堅固的利益同盟。有錢人家房子裝修得銅牆鐵壁,老鼠鑽不進,剩下只有專門騷擾貧困百姓。老李懶得管它們,因為他知道家裡除了桶里的一點米外,實在是沒什麼給老鼠吃的東西了。聽着老鼠的響動,他突然記起了幾十年前學過的課文《碩鼠》:碩鼠碩鼠,無食我麥!三歲貫女,莫我肯德。老師的解釋是:老鼠呀老鼠,不要吃我麥粒!多年辛苦養活你,拚死拚活誰感激。可老李卻從沒想過要誰感激,他只求兩口子有個安逸的晚年,這想法能否實現他實在毫無把握。越想越無睡意,老李從枕頭下抽出手機一看,四點五十二分,正是寅卯相交之時,此刻也正是最黑暗的時辰。過去,報曉的公雞都叫幾遍了,可老李現在處的環境,沒有公雞,老李全家聽不到報曉的雞鳴,那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