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祭東昭伯父文
手機:M版 分類:抒情散文 編輯:pp958
一.
伯父辭世於農歷閏七月十六日入夜時分,享年八十周歲整。當時他還正在石溪老家後山上割喂牛的茅草,是在勞作時突然謝世而去的。這天正好是二十四節氣的白露。農諺里說:白露秋分夜,一夜涼一夜。鄉里連夜打來長途電話。第二天一大早我與父親就各自分別從廈門和青島趕往了故鄉。伯父的突然離世也擱淺了我與父親原定於今年的深秋季節回到故鄉萍鄉或宜春為父親舉辦七十歲生日酒宴並順道周遊九江的計劃。
參加完伯父的葬禮回到廈門的許多日子裡(乃至今天),心境都總處在一種戚戚切切的低迷狀態,好似被層層的陰霾纏繞着,魂魄常不自知地就被放游於空寂的故鄉田野村舍,飄飄蕩蕩在那靜默的秋黃稻田、丘巒雜叢、清溪環繞的老舊瓦屋……,任思緒在虛幻的世界里潛行並朦朧地追隨一位時隱時現的慈祥面容和瘦弱的身影。按照家鄉農村習俗的說法,伯父如此離世是件喜事。但我不知道何故會總是雙眼淚愍愍而黯淡無光,又為何情願如此讓神情憔悴而忘卻何謂自悅。我不記得以前是否也曾有過如此近乎失魂落魄地來面對一位老者的謝世。
伯父是我幼年時期的摯友。後來因為彼此遠隔千里而居,故數十年來相見次數並不多。故長久以來,對伯父的情感定位從未曾在我的內心被確認過(甚至通常是想不起他的存在)。我只知道每次見到這位農村伯父時,我都會有種“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的喜氣洋洋。他的離世讓我的心神好些日子來就這麼黯然地漂浮在了過往那紛亂的時空隧道里。後來才在潛意識裡,冥冥地聹聽到這老人一路走過的路上盪起一串沉穩的節拍,這節拍最後連成一曲悠長得不能望見其首尾的旋律,盤旋輕繞於故鄉那青翠的土地之上,顯現出人性樸實大方的道德美景,既清新自然亦流暢高雅。而當我久久凝視着這朦朧之“美”並逐漸清晰時,這“美”已悄然離我而去並漸行漸遠,宛若正直上九霄而高飛遠走。
永遠不能再見到那笑盈盈地回頭和招手了!於是我才知道我的淚水裡流淌着不舍和讚美,我憔悴的面容里全是惋惜,我的哀嚎聲中卻為懷念過往的舊情,也為深深地愧疚自己本應早早償還但卻被我不經意而久久拖欠的真愛。於是我只好悲傷地長跪於靈堂之前,對着在天之靈而嗚乎哀哉!
古代有言曰“人生七十古來稀”。我沒有興趣去探究其何故如此,只知如今生活在城裡的人們,能夠年享八十歲無病而終止於勞作之時者並非多數(其實在如今的農村也屬少數)。而我這位二伯父就是其中的一位。據說他這一生從未住過醫院,也絕少以湯藥滋養來苟延殘喘,故而從不曾拖累家人,反而在近八十歲還在田間和山丘上勞作,一如既往都是家庭中的第一勞力。中國人有“蓋棺定論”之說。於是在那幾天的葬禮期間,總能偶爾聽到鄉鄰里一些小他許多歲數的老人掛在嘴邊上的一句話:“是累死的,他修到了”。咋聽來此話有點不通,但卻將我的身心帶入冥想之中。我想,此話含義之一是用來表達對其子女失職的責備和無盡地感嘆世態炎涼倫理的敗壞;二來是對如此能勞作一生且無病而終者表達他們心中言不由衷的羨慕。其實這樸素的言語也道出了一份不分階層的人群所希冀達到的一個人生共同的追求:既要享福,還要長壽。另一方面也道出了對有生必有死的人生無奈的嘆惋。同時也認可心靈修持到較高的清靜境界後方能“壽終而正寢”的說法。
環顧四周,所謂享福和長壽者不乏其人。但無病而自然壽終者則寥寥無幾。然世界上果真就有這麼一些人,他們一生只遵從着日月的自然運行規則而不知疲倦地辛勤為家人能一代代繁衍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勞作成為一種習慣,殘羹剩飯常是他們果腹之食;他們生性豁達,大多不是人們俗世觀念中的智者,但他們一定是慈愛且祥和者;他們性情和言行自然流暢宛若天成,表情和祥而悅色,無需學校的教化,也不用清修避世,更不用學法,生來就能表裡如一履行着人世間的義禮廉恥而成為社會一桿永恆的道德天平;他們從不求人給與施捨,你無法從他們寧靜或笑盈盈的臉上查看到富貴和窮困的概念;他們也從不焦慮死亡的來臨,而只在大限來臨之前才會囑咐並懇求親人們別將他(她)火化(他們會說出怕痛這類話來作為理由),然後含着祝福的目光掃過生者的臉容而靜靜地閉目長眠。我這二伯父就是這樣一種人,他也曾有過這類囑咐並預言說他會突然離世。這種一生都秉持着自然真性的性格非是一般出家清修者可以企及升華的。共4頁,當前第1頁1 文/山痴
二.
第一次見到伯父記得是在我僅5-6歲的時候隨父親回到萍鄉石溪故里。父親在逐一介紹給我如何稱謂家鄉的老老少少時,恭敬地指着一位滿臉笑盈盈而結實的矮個頭農民對我說是我二伯,於是我就見到了一張不含一絲狡詰而自然歡天喜地的臉。憑藉着小孩自然好惡的天性,就這麼一見如故地將他接納並作為自己貼心的“哥們”。於是我就會常在暑寒假裡獨自坐着火車和汽車急切地趕來鄉下,去與他共歡在冬夏的田野、山林、池塘、河溪和集市的喧鬧中,將身心沉湎在蟬鳴鳥叫中一邊行走一邊聹聽他“指點江山”,夜裡聽他的“圍爐夜話”。可能正是由於受這樣一種感染吧,我也養成了喜歡翻看江山萬里,閱讀大地自然里那野趣的美妙橫生。
上個世紀60-70年代是中國廣大農村在解放后極其艱難困苦的歲月,二伯讓我擁有了許多歡快的童年記憶。他是我初識天地自然和人文風俗的導師。
父親說我的爺爺是在父親尚才三個月大小的時候過世的,而奶奶則是在父親三歲時撇下10個全在20歲以下的子女追隨爺爺而撒手西去。家族的瞬間敗落和20-30年代萍鄉的許多起義運動而引發的社會極度動亂,致使青少年時期的伯父基本沒上過一天學堂。我知道他能讀懂幾個字,但從沒聽說過他有寫字或讀些書報之類的時候。可伯父的說唱能力是遠近聞名的,故鄉方圓幾十里地的婦孺們無人不知,且因此伯父有了個聲名赫赫的綽號,叫“扯子”。沒有人知道他那肚子里大段大段有關喜喪二事的段子是何人教給他的。萍鄉農村將這類在春寒農閑時節里走村串鄉的賣藝之人叫作“打春鑼的”。我知道這些段子的內容涉及到民間許多生活領域,是民間老百姓用口頭來傳承着一方地域的民風民俗所作的。故每年的這段時間,伯父常早出晚歸行走於“江湖”去掙點油鹽錢。後來因為大多數那個年代的老藝人的過世和廣播電視的發展,如今這“打春鑼”的藝技已自然地退出了歷史舞台。常年的這類鄉村山野的說唱活動使伯父見多識廣,累積了廣博的有關民間農事耕作、歷算、風土人情、風水學以及民俗各領域內的知識。“扯子”有胡亂瞎扯蛋之意,是個貶義之詞,據說出自一位土改時期的村幹部之口。然而伯父從來就是笑盈盈地納之。
世間心浮氣躁和骨子裡唯利是圖者表現於外的言語往往是偏見且令人傷痛,井底之蛙所述說的天空比之井口大不了多少且使人困惑迷失。有人說當今的讀書人中多數並不能被冠上“文化人”的字樣,大多數“學者”也只是有“文”但卻是“不化”之人。我認為伯父可能是無“文”的人,但卻“開化”。
伯父性情純真而不屈不饒,愛憎分明至極,路見不平則一定拔刀相助。不識他者,雖然共處但卻常尋着法子難為他或加害他(解放初,一位村裡的土改幹部曾誣衊說他在國民黨部隊撤退路上撿了一隻槍,為此坐牢一年無罪釋放。)在他那個年代里,社會強加給世人的苦難殘境甚多,他則從來都是堅強不屈,是位寧願站着死而不跪着生且大度的漢子(後來表哥還娶了這仇人家的閨女為妻,以此化解兩家世仇。他很少咬牙切齒面對舊恨,也絕無以牙還牙而將事態演變成同室操戈)。不識他者多是些心態疙疙瘩瘩的村幹部;識他的人,則親近他並視其為一生的密友而共享天地之趣,他們多是三教九流和鄉村學者。
三歲就沒有了父母的父親每次回到故鄉,總是對鄉下的這群哥哥姐姐和嫂嫂畢恭畢敬。我常見到父親與他們長談至深夜並同床而眠。在父親的眼裡,他們即是父母,因為在那個食不果腹的戰火紛飛的年代里,家家戶戶常常是吃了上頓沒下頓,他們會省下口中之食餵養父親這位家中的老么,善盡人倫之責,並使父親出落得一表人材。長父親十歲的二伯是父親的半個父親。父親說他上小學以至全部生活費用全是二伯父下河打魚和賣苦力一分一分掙來的,他對任何弟妹都好似慈父育兒一般,並與哥姐一道備好弟妹的婚嫁之妝。共4頁,當前第2頁2 文/山痴
伯父的捕魚技能和水性長久以來都是鄰里小孩們的熱門話題並被崇拜。他可以潛在水底為抓獲一隻甲魚而閉氣達3-4分鐘之久!他能僅憑水面的現象感覺出水草下有幾隻大魚,他撒開的漁網又大又圓!
農村的那些哥姐們常喜歡在農忙季節里與二伯父比賽插秧和割禾,他們知道伯父是方圓幾十里地域內最好的農田耕作者。我至今也沒有聽到過他的這群晚輩們因此而有過自誇。據他們講述說,每次比賽,同樣時間插完一畝田,伯父都可以在期間抽空到河裡多納涼幾個澡並樂呵呵地看着田裡這群後生們腰酸背痛和汗流浹背。他所耕種的稻田也總是比別人的整齊,收成也總是最好的。他同時也是非常好的農舍建築、飼養家禽和日常農具製造者。他是故鄉那塊土地上的奇迹,故而時有心高氣傲之嫌,這也常使別人納悶且無奈。
伯父絕少打罵自家孩子,也極愛任何人家的小孩。他毫不吝嗇地誇耀兒童的可愛,感嘆着這天地造化之功。總是近乎衝動地溺愛機靈漂亮的小孩。如果語言不盡用來表達他的讚歎,就用手捏臉蛋和屁股,捏之不盡興,則施之以親吻和輕咬。“讓我咬一口”是他的口頭禪,常使知其底細的兒童唯恐避之不及而逃之夭夭。
伯父會由衷地讚歎農家村姑的健康貌美。常會春情蕩漾地觀望她們從路邊走過,並主動搭訕調侃,同時吟誦出類似楚辭韻味而內容卻是三教九流的句章。伯母常為此氣得不行。記得有一次我上大學期間暑假裡來到鄉下,在跟隨伯父一村一村地閑逛時見有一美貌農家少女正挑着一擔谷框走過,就帶着我追上人家。左說右說之後,姑娘最後羞答答讓擔子移到了我的肩上,而我也只好恭謹從命地挑着擔子將女孩一路送回了女孩家。事後女孩家竟派來媒婆到伯父家要來為我修這百年好合。伯父生性好浪漫人生,但卻不曾聽聞其個人緋聞傳世。
伯父年輕時熱衷於習武,自譽為是半個“打師”。我想,他年老之後在勞作上依舊不輸其後生晚輩的體能也可能正是得益於常年習武或調氣健身所致吧。
……。
事實就是如此。伯父的的確確只是一個莊家地里的農民,正如廣大農村地域里的農民一樣,一生極少遠離自己的家園故土。他之所學取之於日常勞作而用於在日常生活,自然地選擇自己的喜好並投入真情。
他誇耀別人的財富和官職,但也絕不為討好財富和官職而俾恭屈膝,他一生只會本分地自然勞作和善待一切人。他不可能是好商人,因為他秉性不奸,也沒有哪超常的投機勇氣和膽識,更不會精打細算;他不可能做官,因為他並無雄才大略,也不會巴結,更無欺下瞞上的嗜好,也無心性不一而能廢話和假話可以連篇的雙重性格;他養育的子女依舊是一群農民,但他是故鄉土地精華凝結所化育,而他的子女卻是庸人;他也不可能富有,因為這是天意如此(正所謂有“富貴在天”說法)。甚至於可能在任何別人眼裡,他什麼也不是,而只是一介農民,沒有驚天偉業,甚至沒有能力蓋出一座像樣的新舍。然而他的逝去則牽動着我和他許多的親朋好友久久的不舍和不盡的追思,致使我們仰天長嘆,淚水中全是他那飄蕩在空際里笑盈盈的回頭和招手,是故鄉門前那溪自高山流淌而下長滿清翠水草的萍水,是他的英靈踩踏着自然的節拍而縱情的原野放歌,是清澈的人性真誠和慈愛之美的自由流芳。
三.
離開故鄉的那天,天剛剛放亮,我迷糊着有點腫脹的雙眼走入了故鄉門前那霧蒙蒙的空曠幽谷里,恍惚忘記了所發生的事。清早即起是我住在鄉下農舍里的一種習慣。因為多年前的許多清晨就是這樣,是為那幽谷的溪河裡有晨霧中的撒網,是為那稻田裡有水牛哞哞的叫聲與一聲聲吆喝對唱,是為那溪流之畔的清晨中總是有一天里最早的一句沁人心扉的呼喚和笑盈盈的招手,是為總可以提着一籮鮮魚坐在水牛背上被小鳥追逐着而悠悠的歸返。離開故鄉的那日清晨感覺晨光沒有了往日的清亮,蟈蟈的叫聲嘶啞而無力,老牛被拴在欄里獃獃地張望着陰暗的幽谷,溪流流淌雜亂……。我在晨霧中毫無思緒而低頭靜靜地走着,我不敢投目張望遠處傳來的響聲,也不敢再回頭顧盼孤獨走過的田野和溪畔。不用再回頭了,因為淚眼早已朦朧。共4頁,當前第3頁3 文/山痴
隻身孤影背着背包走過故鄉門前的五拱橋,我落魄地走入了返程的山坳里,再沒有了往日“十八里相送”那一程又一程的歡笑,視野之中也再沒有了那高崗之上一再叮嚀的招手。
我知道一切已成往事,就好比眼前已熟成為金黃的秋稻即將被收割,也知道那掛在樹梢的秋葉即將被風吹落。我知道四季的變更將一如既往地運載着大地生命推陳出新,新的生命總是看着已老朽的生命死去,生命長的看着生命短暫的在頻繁地交替代謝。這哪裡是人力可以用情感來阻礙得了的呢。
飛機在雲海之上飛翔,雲海寧靜而遼闊無邊,其上籃天靜謐而廣袤無垠。古人常仰視着雲海飄飄,並說天有九重,又奇思妙想地勾勒出民間里有關天堂的神話,並教化大眾說行善和修行才能升入這九重霄漢的天堂去而脫離人世輪迴之苦。而為惡者則下地獄,來世當牛做馬。我弄不清為何理由世界各民族都這麼編織着極其相似的神話來教化自己族人。但我情願相信這是真的,並認為聖潔的靈魂居住於雲海深處的洞穴之中。許多年來我乘坐着飛機在遼闊的雲海上飛翔的時候,總喜歡聽長笛吹湊出來的天籟神曲《雲雀》,幻想着靈魂隨雲雀飛入了“天堂”。這裡看不見大地山河,看不見人類社會的房舍、車輛、公路、人和一切金銀財寶,也遠離了人間的噪雜。這裡沒有紛爭、掠奪、憎恨和仇殺,沒有善與惡和愛與恨,沒有美與丑和貴與賤,沒有賢與愚和真與假。人類上升來的靈魂彼此親密無間在這裡享受着按需分配的共產主義。大家都是清一色的“庸人”,但卻不再自擾。
《心經》曰:“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密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復如是.舍利子.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凈.不增不減.是故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無無明.亦無無明盡.乃至無老死.亦無老死盡.無苦集滅道.無智亦無得.以無所得故.菩提薩埵.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心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槃.……”。六祖惠能曾語:“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善待父母,因為他們給了你人生;善待友人,因為他們是你短暫人生不會孤寂的天緣。善待大地,因為大地是你肉體的歸宿。……故能如此,來日必升天國凈土。” 冥冥中有聲音自霄漢而來,恍惚聽到這是雲兒向我招手時的叮嚀囑咐。
“二儀有象,顯覆載以含生;四時無形,潛寒暑以化物。無生無滅,歷千劫而洹古;若隱若顯,運百福而長今。”這聲音來自天界,好似伯父打春鑼時吟誦出的萍鄉土音。
“人有思想,故社會會有風尚。風尚敗壞,則民不聊生。人為口腹而自役。天界之內,一切芸芸眾生,無論賢愚,莫不營營以惜生。縱浪大化中,不喜也不懼。應盡便須盡,無復獨多慮。” 不記得此言出自何先賢之口。
“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千秋萬歲后,誰知榮與辱?”是陶淵明的詩句。生老病死是人世之常情,故而去了就去了吧。我知道我也會作古而去。我想起伯父棺木上的那盞油燈,此時該燃盡了吧。
願天下友善的人們心想事成。阿彌陀佛。
共4頁,當前第4頁4 文/山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