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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黑,地黑黑

手機:M版  分類:網絡散文  編輯:pp958

  太陽像一個閃閃發光的碾盤掛在天空,天空很高,到底有多高,他也不知道。他只知道家門口的麥秸垛很高,又一次他沿着梯子爬上了麥秸垛,嚇得媽在下面大喊大叫:“上的那麼高,摔下來還有你的小命?”天肯定比麥秸垛高,否則大人也不會說比登天還難了。太陽像閃閃發光的碾盤,碾盤他知道,在生產隊的磨房裡,也就跟炕的大小差不多。可一閃一閃的光他卻無法知道,因為他一出生就是個瞎子,這個世界上所有的名詞只能從大人的語言中了解.揣摩。天很高很大,地很厚.土很黃.莊稼很綠,火是紅的.水是清的。儘管大人在他耳旁敘說了很多次,但在他的腦海里這些東西和這個世界都是混濁黢黑的一個模樣 早晨坐在門前,媽說:“太陽紅的很”他知道了紅色是暖和的,因為媽說灶膛里的火也是紅的;下午媽說:“天黑了,回家去".他知道了黑是寒冷的。但是這些概念很快便被自己否認了,那一天他從大隊的高音喇叭里聽到一句“全國山河一片紅”,他納悶了:明明是冬天,怎麼還一片紅呢?而且他還聽小朋友說雪是白的,看來紅並不都是暖和,寒冷也並不都是黑色。在他頭腦里這個世界有規律也無規律,亂糟糟的很費解,還不如不琢磨它更好

  他常常獨自坐在門前曬太陽,門前的大椿樹上有個喜鵲窩。喜鵲在樹上的動靜他都聽得出來,兩隻喜鵲在樹上過家家,一會這隻飛回來了又飛走了,一會那隻又回來了。春天,幾隻黑卷尾鳥搶佔了喜鵲窩,空中的廝打聲讓他很是氣憤,喜鵲被打敗了,再也沒有回來,黑卷尾在窩中養兒育女,儘管它們的叫聲很好聽,卻無法消除他心中的不平

  農忙季節他會坐着父母的架子車來到田間,小白楊嘩啦啦地拍手歡迎他。撫摸着沉甸甸的谷穗.玉米棒,他忽然聽到了這些莊稼們的話語,他還聽到了蜜蜂和野菊花的對話,聽到了土地均勻的喘息,聽到了渠水歡快的流淌,聽到了麥苗在高興地喝着水,聽到了雪花飄落的聲音,聽到了麥苗的根須在雪被下伸向土中的聲音

  他的聽覺靈敏極了,幾十米遠他就能辨別出生產隊里每一個人的腳步聲。一日,一個陌生的腳步向他走來,那是陝西戲曲研究院一位下放在村裡的老師,也是這個院樂隊的板胡演奏家。從此這位老師便開始教他拉板胡了,老師的演奏實在是太美妙了,特別是那首《秦腔牌子曲》演奏的粗獷蒼涼.如泣如訴.蕩氣迴腸。他用手撫摸着板胡:細細的鋼絲弦,馬尾巴做成的弓,一塊圓圓的薄木板加在一起就能發出好聽的聲音,他如痴如醉,他徹底喜歡上了這把板胡,他央求父親用錢買下它,最終父親還是用家裡的兩袋麥面換回了這把板胡

  從此,這高亢明亮的板胡聲便時常飄蕩在村莊上空。在月光如水的夏夜,大人小孩都躺在門前的蘆席上,悠揚的板胡聲會讓一顆顆煩躁的心安靜下來;在冬日的火炕上,人們聽着板胡訴說著一曲曲悲憤的故事,渡過了無數個漫長的夜晚,在陰雨綿綿的午後,在炊煙繚繞的黃昏,在飼養室的炕上,在村口的石牌樓下,他的板胡越拉越好,他的聽眾也越來越多。任何曲子只要聽一遍就能演奏出來,他已成為農人們業餘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了

  樣板戲普及的那個年代,他當仁不讓地成為村裡戲班子的頭把弦,每天晚上有人來接他去大隊部排戲,排戲還可掙工分,還能與眾多的年輕人在一起說笑。他不再寂寞沮喪,他漸漸找到了自信。一部秦腔移植樣板戲《紅燈記》一炮打響,他們的戲班子代表全縣在省上演出。別看他平時走路低一腳.高一腳,摸摸索索,膽戰心驚,可一坐到戲台上就像變了一個人似的,右胳膊一甩,左手的四個手指便在琴弦上跳起了舞。再加上身體的一張一弛,頭髮隨着曲調的起伏也甩出一波一波的浪花。人們老遠就給他打招呼,連鄰村的人都認識他,他們的戲班子演遍了方圓百里的村莊

  時光如梭,轉眼間已進入了另一個世紀。土地還是那片土地,可種地的人卻換了一茬。原先那些戲迷們已逐個入土,他們的子孫們的喜好卻發生了根本變化。先是從南方打工回來帶回了mp3,連在地里勞動時耳朵里還響着周杰倫的歌。那也叫歌曲?吐字不清,曲調低迷,唱出來就跟說話似的,可這些娃們就是愛聽。家家都有電視,村裡還有網吧,電腦上下載的歌曲聽都聽不完,連露天電影都沒人看了,誰還去村外看戲。偶然一次古廟會,戲台下坐着的幾個老人最後竟然睡著了,很難聽到叫好聲和起鬨聲了,戲班子的步履與這位盲人頭把弦的步履一樣蹣跚起來

  新任村長要改革,要在演出中間穿插舞蹈。七.八個年輕姑娘露着大腿和肚皮在台上忸怩作態,村長說只有這樣才能讓戲班子存活下去。他走了,憤然離去,他實在受不了台下那些小伙們淫邪的叫“脫”聲。回到家中,思緒難平,現在的人們有錢了,喜好的都是看得見摸得着的東西,喜好的除了吃喝就是女人。年輕時父母還張羅過給他買一個四川女人,卻被他拒絕了,他不願拖累一個無辜女子。現在父母早已作古,他只能與侄子生活在一起

  吃過晚飯,拿下牆上掛着的板胡,拉了一曲,卻找不到感覺。鄰居家磨面機尖銳的嘯叫讓靈感消失的無影無蹤,村莊的黃昏已不再寧靜,人造板廠.果汁廠相繼被招商引資進來,摩托車.拖拉機.農用汽車奔騰在平整的鄉村公路上,村北磚廠的一團團濃煙挾裹在黃昏的暮靄中飄進村莊,瀰漫在每家每戶的院落里,人們在煙霧中數着鈔票,自足自樂

  他一手拿着板胡,一手拿起竹竿,摸索着走出村外,他要找一個僻靜的地方好好拉一場。村西是鎮政府的所在地,紙箱廠.人造板廠.果汁廠依次排開;村北是磚窯,幾平方公里的黃土已變成老闆存摺上的數字;村南是旅遊公路,噪雜聲更是晝夜不斷;只有村東能安靜一些,這裡卻有着他家的祖墳。他摸索着走向村東,來到一個水泥台前,圓形的水泥台圍着一口廢棄的機井。井口旁的雜草並不寂寞,它們簇擁着一叢叢蔥鬱和茂盛,恣情縱意。當年學大寨時,村裡又是修水庫又是挖機井,他曾經被一個鐵皮桶裝着放到井下,七八個人一起推着鐵鍋般的鑽頭向下鑽探。機井出水時,戲班子在井口前唱了三天戲,那時的他剛剛走紅,板胡拉的激昂飛躍.喧賓奪主,一場戲下來,人們完全不知道戲的內容,甚至沒有看清演員的面容,而是被這一會高亢.一會哀傷.一會跌宕起伏.一會行雲流水的板胡聲徹底陶醉了

  現在這板胡聲又響起來了,周圍卻沒有聽眾,音色更不如從前。難道是自己老了,指法手腕不靈活了,他不敢想象自己的未來,秦腔的路肯定是越走越窄,那自己的路呢......

  忽然,他聽到了一陣熟悉的聲音,是的,那是過去那些戲迷的叫好聲,他們紛紛要求他再拉一曲。戲迷越聚越多,其中還有他的父母,他們圍住他問寒問暖。有的竟然拉起他的胳膊說:“夜深了,外面涼,走,到家拉去。坐到我家炕頭,給咱美美地拉一首《秦腔牌子曲》。”他跟他們走了,剛邁出第一步,忽然覺得腳下一空,身體輕飄飄的向下墜落。靈與肉漸漸分離,一切痛苦消失殆盡,這種感覺美妙之至,他後悔為何不早些邁出這一步。直到最後剎那,咚的一聲,他那雙一直被黑色蒙蔽的眼睛里突然閃現出一團白光,這團白色的閃光就像媽常常給他敘說的那個天空中閃閃發光的碾盤,無比溫暖,無比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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