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山嶺
手機:M版 分類:現代散文 編輯:pp958
從我老家石嶺鎮鄉下到我外婆家東峰鎮去,要經過伍隍場。父親在世時,我和弟弟尚小,新年節,去給外公外婆拜年,父親用篾籮兜把我兩弟兄一頭挑一個,要走45里山路。中途在伍隍中學長山嶺停下來歇肩,俯視下面操場上,伍隍中學幾千學生整整齊齊做課間操那氣勢磅礴的宏大場面,父親羨慕而感慨:“要是我的娃兒有一天也在中間做操我就萬福了!”
在父親去世9年後的1978年夏天,機會來扣響了我的門。在全國恢復高考後,作為遠近聞名的伍隍中學決定面向全區8個公社的所有小學畢業生選拔108個優生,組建兩個尖子班,平均每個公社也就那麼10來人,我當時在石嶺公社五一小學,成績絕對頂尖。小升初,以兩科184分的成績考入了伍隍中學。
在背包拿傘走22里路送我去報到的路上,母親反覆跟我講述這父親的遺願,讓剛懂事的我心生沉重、莊重,已經感受到了我此行對於一個弱小家庭的意義。
我上初中時已滿14歲,在班上屬較大的,但以前從未離開過家人獨自生活,到了伍隍中學這個“大”世界,難免怯生生的,加之從小生性溫和內向,母親帶我跑上跑下去交費、報到,我的那怯相被有個同學看見並記住了,以後三年一直嘲笑我的膽小。
伍隍中學被資陽到伍隍的公路一分為二,中間是一個大操場。學校的主體芳毓樓、興中樓、東院、百花園、文彬院(即女生院)均在西邊,操場的東邊是教師宿舍和長山嶺教學區,三顆作為風水樹的大榕樹分立公路兩邊。說是教學區,長山嶺其實就是一排修建於民國時期的平房,沒遮攔沒圍牆,房子共10來間,與伍隍供銷社兩靠背,小青瓦,木板吊頂,唯有外牆的乳黃色塗料,讓人能夠感覺到一絲洋氣。教室外面是一條通往區供銷社的公路支線,車子不多,公路的外邊是一排刺巴林,夏天結出滿藤的紅的、紫的刺泡果。印象最深的是一顆高大的柚子樹,果子還沒熟,一個二個的學生就伸長頸子盼到。公路的下面到操場的岩坎之間是幾塊不規則的菜地,那是學校留給學生的“開心農場”。
我們入學時,長山嶺上就我們兩個班,共佔用五間房子,兩間作教室,三間作男生寢室。廁所在教室臨供銷社那一頭,需上十幾級階梯,系古典式的全木結構旱廁,一蹲下去,整得響動蠻大,十分誇張。對於習慣起夜的學生,跑百來米,夏天還行,冬天可就惱火了。所以,冬日的早晨,人們就會發現寢室門口的陽溝邊,一攤尿跡,甚至擺“地雷”。於是,伍隍中學各班的朝會就有一個永恆的主題,罵那些亂屙屎尿的學生,大家轟堂大笑后,翌日依然如故,反正是夜幕下的勾當,誰都不會承認。
新生剛入學時,比我還小些的同學更是像沒斷奶的娃,據說,女生宿舍那邊,到了晚上,個別同學坐起來哭,其他女生去勸,勸出的結果是全寢室大哭,男班主任巡夜,見這勁仗,又不能進女生寢室,就在樓下哐小孩:“大家不要哭嘛,快睡了!”男生強打着精神,沒有公然哭的,但到了晚上,尿床,那時床上是巴巴折,墊穀草,上鋪的尿淋到下鋪來,引起上下“國際爭端”。農村娃,野慣了,在鄉下時,早晨起床,都是雙腳把鋪蓋一拗就起來,不折被子,不刷牙。於是,班主任又挨床挨床教我們疊被子,刷牙。
進校時,第一任班主任叫郭隆清,四十掛零,教我們的《科學社會主義常識》,從“山頂洞人”開講,每一點知識都讓我們農村娃耳目一新,感受到的是重點中學的卓然大氣。不久后,他因升任學校後勤主任,離開了我們。他給我們印象最深的是,罵調皮的男生“花鼻樑,粉板板”,我們開始不知道啥意思,後來才曉得,那是川劇丑角的臉譜,意思是罵我們是丑角。接替郭老師的是一位年輕漂亮、氣質頗佳的女老師陳運菊,陳老師就是伍隍場上的人,教我們體育,好像那時還正在耍朋友。因為體育是不主科且每周只有兩節,陳老師每天就只有晚自習前那10分鐘讀報時間出現我在我們面前,找些報刊雜誌給我們讀,至今還記得的是她給我們讀科幻小說《飛向冥王星的人》,給少年的我大腦里插上了無邊飛翔的翅膀。
新學期的九月,尚屬秋老虎餘威期,一間寢室幾十人,又無電扇,實在受不了。因上半夜有值周老師巡視,大家裝老實,下半夜,大家就把席子拖出來,到公路邊去像鄉下人一樣納涼。這時候,就是那些來自鎮上吃國家糧的同學展示的時候,他們家庭條件好些,有過較好的早期教育,讀了不少課外讀物,吹起牛來,天上地下,雲山霧罩,簡直讓我們這些農村來的同學眼睛圓瞪,自卑透頂!這也促使我們賭氣瘋狂地去學校圖書館錯書來讀,短時間內補上了這一段差距。後來,隔壁教師宿舍一位姓陳的物理老師起夜,也上那公廁,發現我們下半夜納涼,把我們一一攆回了寢室去。
開始,我們還埋怨陳老師多事,既不教我們,也不值周,管閑事。但後來,我們自己都不出來乘涼了。因為,同學們周末回家后帶來一個各家各戶長輩相同的講述,說是1950年,共產黨清匪反霸,長山嶺上,一次槍斃了48人!據說當時的情景是,長山嶺四周,解放軍架起幾十挺機槍,罪犯站滿一排,一聲令下,48人齊倒下,真如評書說的“流血漂杵”,因這身份特殊,有的曝晒幾天都無人收屍。後來從老師那裡得知,這不是傳說,是真實的歷史。教我們語文的羅壽康老師系退休返聘教師,頭髮已白,細聲細氣,坐在藤椅上講課。有一次講課之餘,他詳細講述了當時的場景。而且說到了一個細節,說是有一個惡貫滿盈的肥婆,人稱“溫幺姑”,挨了槍后,斜靠在牆根,無人收屍,一天後,人們發現她都還沒斷氣!這故事聽得大家毛骨悚然,上晚自習都不敢盯窗外。但畢竟童心未泯,下來后,不知道是怎麼個來歷,同學們就給班上一個小個子男同學取個綽號“溫幺姑”,這大號直喊到今天,開同學會,一見面,男生齊喊:“溫幺姑來了!”。另一個血腥的故事是,文革期間,派性武鬥,伍隍中學一位姓劉的同學被打死在長山嶺下那兩顆黃葛樹旁。因為故事只發生不到10年,很多老師都能擺得如親歷親見。也許是疑心生鬼,這以後,同學們感覺長山嶺的空氣中似乎都充滿血腥,再看那公路邊的刺巴林里,好像起起伏伏有不少墳,估計古時是個亂墳崗!因此,大家不僅不敢乘涼,也不敢起夜上廁所了。睡在床上,臉不敢向著窗外,總是擔心《聊齋》故事上演。
伍隍場長年乾旱缺水,學校生活條件很差,一遇停水,幽默的校長就拉開廣播宣布“明天全校同學不要臉!”——全體同學臉都洗不成。學生一日三餐,是靠各人自帶飯菜,在學校食堂蒸飯吃,所以學生周末歸家,往返必備背兜、籮筐,周末挑糧挑菜到學校,備夠一周的飯菜。多數學生都不可能吃新鮮菜,也就用罐頭瓶裝一瓶腌菜,吃一周。我則來得更耿直,直接在床下擱了一個泡菜罈子,自己泡酸菜!下了晚自習,癆得不行,找不到吃的,籠到鋪蓋里啃生紅苕,我因此被班主任逮到過,第二天拿到班上來說,羞得我下不得台。平時,每人備兩個飯盒,吃早飯時就把午飯帶去蒸,吃午飯時蒸晚飯。食堂蒸好飯,撿出來,擱在一個大的石檯子上,一兩千人去擠那檯子找自己的飯盒,那是每天要經歷的三場戰爭!食堂在操場邊一處窪地里,我們從長山嶺下去,要經過一道坡度近80度的坎。上午第四節課,大家飢腸轆轆,有的同學無心上課,就眼睜睜盯着西校區那邊興中樓下的鐘,見打鐘師傅拿着鐵鎚過來,調皮娃兒就問一聲:“師傅,當不當兒?”於是那邊傳來清脆的“當、當、當”。然後,同學們一通飛奔,俯衝下那80度斜坡,有的同學因此被摔個嘴啃泥,弄得鼻青臉腫,飯盒裡的糧食撒落一地,又只好一瘸一跛回寢室重新裝。條件差的同學每一頓的糧食都是算過的,拋撒了,就只好挨一頓餓。年老的語文羅老師看不過意了,只要是他上最後一節,他就提前幾分鐘下課,並一再吩咐:“慢慢去,不要跑!”記得陳運菊老師當我們班主任時,她年輕,集體榮譽感強,有一天下午,我們一班與二班搞拔河比賽,我們沒拉贏,她把我們留在教室里,一氣之下,直把我們罵到七點鐘才放,大家跑到食堂去時,好多同學的飯盒都被偷了,沒被偷的,飯也已冷得梆硬!
有的個子小點的同學,周末返校沒法帶糧,家裡就請偶爾到伍隍場趕場的鄉鄰捎來,農村人,不太講究,不管上課與否,站在長山嶺的公路中間扯起嗓子就喊,儘是登不得大雅之堂的乳名“二娃子”“狗娃兒”之類,只消看到哪個臉一紅,就曉得是喊的哪個了。班上有個同學叫劉德金,小名金元,因為這麼一喊,大家以後就叫他小名了,再走點音,叫成“糾圓”,直叫到今天!
在伍隍中學,學校利用空地,叫大家“學農”,每周五下午有半天勞動課,我們班的“開心農場”就在長山嶺邊,柚子樹下。學校里,常用農具,一應俱全,每次勞動,女生和小個子男生除草挖土,我們幾個個子大一點的男生就去挑糞,農村娃,都輕車熟路的。每個班種什麼,自行決定,三年間,我們種過葫豆、麥子、菜籽,收穫后拿去交糧站。牛皮菜,紅苕藤之類交學校養豬場。因為菜地離教室近,同學個個像“把家狗”一樣,看守着自己的莊稼,不容侵犯。每個春天,我們都是在自己種的菜籽花邊度過的。
相對於西校區的高中部,我們長山嶺是個小世界,除了到專門的音樂室去上音樂課和到燈光球場開早會外,我們一般不到那邊去。不去的另一層原因是,覺得自己在年齡、學歷上與那邊的高中生有距離、有代溝。有時候,我們傻傻地遙望着對面的樓房,覺得我們矮了一等。讀了一年後,因為有一部分新同學轉學過來,當初那108個同學發展到了130多人,學校又把我們兩個班分了個快慢班(現在想來,實在是個失誤)。這時,新一屆兩個尖子班又入學了,也在長山嶺,我們的小世界開始壯大了,人氣也更旺了。有了更低一年級的學生墊底,我們就不再是自卑的老幺了。
有了學生,那些逐水草而居的小商販也就來了,賣冰粉涼糕的,賣麻糖鍋盔的,一放學,就在長山嶺上賣命地叫喊。願買的不想買的,全都圍攏去,看熱鬧。很多同學平時身上分錢都沒有,實在饞得不行,就回寢室舀米去換涼糕,4兩米換一份一角錢的涼糕,語文羅老師聽說后,批評我們:“一兩米值四分錢,四兩米值一角六,莽子娃兒些,不曉得算賬哇?”那時大家條件都差,越窮越能吃,記得我們下一年級一個大個子男生跟一個挑擔擺簸簸賣鍋盔的老頭打賭,說“你這鍋盔我吃得完20個!”那老頭說:“你吃完20個我不要錢!”圍觀的同學亢奮無比,跟着起鬨,但見這同學水都不喝,一個一個地吃下去。那老頭果真就沒有收他的錢。下來后,同學們向這同學討教,這同學說:“哪吃得到那麼多哦,我在衣袖裡藏了3個!”但是,干哽,吃17個鍋盔已經演繹了一段長山嶺的曠世傳奇!這同學的另一傳奇是,利用周末回家背糧,順便把婚結了,周日下午,沒事一般返校讀書!消息傳出,轟動了長山嶺上兩個年級的同學!全校老師被他這傳奇搞得哭笑不得后,學校派一中層領導勸他回去“好好照顧家庭”,估計學校是怕他把我們這幫童子娃兒教壞了!
讀書生活是清苦的。我們每天最快樂的時光是晚飯後到上晚自習之前那一段時間,一個長山嶺上人聲鼎沸,農村娃,把農村那些遊戲帶來,攻城、丟飛刀,甚至藏貓貓這種低幼兒童遊戲都搬來,追來攆去,難免粗魯,但快樂無比。畢竟是嚴格選拔來的學生,大都要很自覺,行為習慣好,只要上課鈴一響,玩得再歡的同學立馬歸教室。那時班上的學習委員牛桂英,記憶力好,鐘聲一響,不用點名冊,望着天花板即開始點名,從第一號喊到最後一號,60來號人,絕不弄錯順序!
因為讀小學時我就愛畫畫,在初中,加入學校美術興趣小組,胡繩德老師帶我們學寫生,其中多次就是坐在我們長山嶺的菜地邊,遠遠地對着描畫西區的校園風光。見平時司空見慣的芳毓樓、興中樓、大榕樹錯落有致地進入胡老師的油畫筆下時,我從內心深處感受到了從未體驗過的藝術之美!
我們讀的是改革開放后第一屆三年制初中,長山嶺上那三年,是我們每一個同學人生的一段美好珍藏,比起那些在公社初中讀書的小學同學,我們贏得了一個高起點。在那裡的每一個老師不一定都是名師,但全都是盡職盡責的好長輩。老師們經常晚上10 點過打着手電筒巡夜,到寢室里給同學們蓋鋪蓋!分了快慢班后,我的班主任兼數學老師是一向以嚴著稱的文德金老師,語文羅壽康,英語朱菊仙、許國忠,物理羅雲彬,化學陳玉蟬,生物全裕芳,學校黨支部書記周盛安和年輕教師林武成先後教過我們的政治。那時的老師什麼加班補助都沒有,但盡都爭分奪秒地到教室來給我們上課,因為搶課,老師之間甚至整得不愉快。林武成是絕對的師哥,教我們的時間不長,那時的他正是一位狂熱的文學青年,編印過《文學描寫辭典》一類的小冊子來賣,我正是在他的課堂吹牛中得知報刊雜誌上的文章居然是普通人寫的,而且你我都可以寫,於是產生了早期朦朧的作家夢。那時林先生年齡尚輕,在耍朋友,為人不修邊幅,不拘小節,同學們於是編些玄龍門陣來囀他,說他把換下來的衣服掛在床邊上,下一次要換的時候挑一件乾淨的再穿,實在沒挑的了,抱起所有的臟衣服到雷波井去,往水裡透一下就拿回來曬起。周盛安給我們講時事政治,那時媒體正大勢宣傳學習南斯拉夫,說是南斯拉夫儘是用計算機操縱這樣那樣地,同學們問他計算機是個啥子,他也說不出來,說:“這東西高深得很,要等你們讀了大學才懂得到!”我們曉得他也搞不懂,就大笑。許國忠上課,聽有同學在下面講話,他寫完黑板,回過頭望着天花板不看人,長聲吆吆地問:“哪一個——?站起來!不說就是你——!”農村娃,純樸,說了話的娃兒居然就老老實實地站起來!後來,次數多了,此法不管用了,只要許老師一問“哪一個——?”全班同學就接過來“站起來!”,把一個嚴肅事兒整水了。三年中,一二年級時,我的成績還不錯,到三年級,開了化學課,我的成績一落千丈,見到化學老師我頭都不敢抬,年輕漂亮的化學老師陳玉蟬有一次把我叫去,悄悄塞我30斤糧票,當時感動得我眼淚直滾,不是為那30斤糧票,而是為她那博大而崇高的師德!因為我的化學成績在班上差得足以忽略不計,這之前我懷疑她根本就認不到我!陳老師這一舉動對我以後當教師時公平對待每一位學生產生了直接影響。
1981年7月,在那場導致百年不遇大洪災的著名的三天封門大雨中,我參加完我的中考,在有的同學跑到銅鐘河去看洪水時,我告別了生活了三年的長山嶺,捲起鋪蓋回了家。苦苦等待的結果沒有懸念,因為物理化學的拖累,我僅以超幾分的成績考上高中,開學後到了西校區高中部,義無反顧地讀了文科。讀高中期間,學校新建了教學樓,教室足夠后,將長山嶺那排教室改作了教師宿舍,前面那條公路不再通車,學校在公路路基上給每個老師家圍了個小天井,建了個不成套的小廚房。在西區那高高的芳毓樓上回望長山嶺,青翠的柚子樹雖在,但見一家一戶,畫地為牢,感覺有些雜亂而凋零,已不再如我們讀書那麼神清氣爽,充滿活力。
我讀的是恢復高考後最後一個兩年制高中,因英語跟不上,而後補習了兩年,直至1985年才考上大學。在伍隍中學一共讀了七年,與那裡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相互認識。在瓢兒山上撿過豌葫豆,在雷波井摳過黃鱔泥鰍,在雙十橋水庫游過泳,在文化茶園混過開水,在區公所看過收費電視,在三道拐吃過素麵,在滾子街與香大嫂聊過天。高中四年是我人生一場惡夢,因此,最值得懷念的還是長山嶺三年。對於我們那一群直接從村小升入重點中學的長山嶺人,長山嶺三年,改變了每一個人的命運,很多同學今天回憶起來,都要假設“如果初中不是在長山嶺……”
而今的長山嶺,刺巴藤依然纏繞,而柚子樹已然無存,當年的開心農場已修成了教師宿舍,昔日喧鬧的長山嶺已在每一位學子心中幻化作了一個抽象的概念,漸行漸遠。
2012.3.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