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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姥爺

手機:M版  分類:寫人散文  編輯:得得9

  不知是從哪一天開始,農村裡的老人過世時家主都會請上一班嗩吶。那一聲聲哀鳴,帶去孝子孝孫們悲泣的祝願。 一曲曲哀怨, 追憶着逝者生前的辛勞與善良。於是,這些悲痛子女的心情才能稍稍覺得安穩,那些鄰里親朋才能感到思緒漸漸平靜。像在自已的心頭為逝者立了一封石碑寫了一篇祭文。 一切都在濛濛的想像中去祈願,去告慰先人的靈魂永安。但是歷來農村的嗩吶藝人,老天只對他們開通一個狹小窄門,讓他們以卑怯低微的身份躬身而入,去製造一些傷感音樂,渲染一點悲戧氣氛。為那些孝子賢孫們在追思逝者時奏出一些委婉悲鳴,也為逝者在跨鶴西遊時能沐浴到天國輝煌。雖然在舊社會吹奏手是小三行,但僅憑一支嗩吶管里飄逸而出的柔弱音符,卻也能傳於千年,牽動人心,奪人心魄,着實不可小窺。

  老家的冬夜異常的冷, 勁厲的寒風在村莊的殘垣斷壁間嗚咽,田野村頭大大咧咧鋪出垠垠白雪,早已看不到路,只有散亂的腳印寬寬長長地通向遠方,通向黑森森的村莊深處。朦朦中見遠處村頭突然被一排排火把照亮,那火把組成長長的巨龍,沿着雪地的轍跡緩緩移來。最前方見一老者手提馬燈故意悠悠放慢腳步,領着逶迤長隊,拖着這條火龍,莊重虔誠地向前方走去。馬燈高高揚起時火龍長隊的後方立時響起嗩吶蒼涼悲戧的嗚號。於是經幡高舉,野燒爍爍。古老的送程祭儀宣告開始.....

  農村的老人去世時一般都由女兒女婿出錢請來嗩吶戲班,大凡喪事開始到結束嗩吶吹奏要經歷送湯,送程,踩街,謝客,出殯五個階段,其中尤以送程的場面最為壯觀,嗩吶吹奏手也是最為費力。那些孝子賢孫們為了多送逝去的親人一程,往往祭儀的路途長達十餘里,這實在苦了嗩吶吹奏藝人,因為鄉村有一個傳統習俗,從送程儀式開始到結速嗩吶聲是不可以中斷的,所以能多次經歷送程儀式的吹奏手更需篤深的功力。

  我姥爺就是十里八鄉最有名氣的吹奏手,幾乎沒有他不敢攬的活。姥爺最厲害的一次竟然從我們村莊一直吹到縣城,其間距離足足二十餘里之多。那一夜,牽動着路邊鄉村的無數少男少女,他們徒步跟隨着這個婉轉悲涼的曲調,不由自主地往前走,一直走到縣城。也是在那個夜晚我姥爺認識了我的姥姥.....

  曾聽母親說,姥爺的上輩人都在長長的送程途中累倒,最後都咳血而死,他們壽相少有超過六十歲的。為此他決不想讓自已的子女再走這條路,自已為了生活,為了養大子女,就不考慮以後會給他帶來什麼災禍。不管它,捧起嗩吶昂起頭一直朝前走。那一年的冬夜,姥爺拿着嗩吶準備離家十幾里去為人家送程。屋外滿世界都被白茫茫的暴雪覆蓋,家裡已二天斷炊,四個孩子餓的哭了好幾次。姥姥說這雪一時也停不了,別去受這個罪了,姥爺掖了掖身上的破棉襖,挨個摸了摸孩子的臉頰,轉身鑽進雪裡,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

  我的姥爺,賀姓,排行老四,故鄉流傳着:左家二胡,王家的蕭,四爺喇叭聲最高。當時姥爺吹喇叭手段是整個泗陽縣最具名氣的,讓他引以自豪的事,就是在泗陽縣城的日本鬼子投降時,全泗陽的老百姓都敲着鑼鼓,跳着秧歌舞歡慶着戰鬥的勝利,姥爺帶着自已的嗩吶班噙着熱淚吹奏了一天一夜,四周擠滿人山人海的鄉親,久久不願散去。第二天姥爺又將我大舅披紅挂彩吹着嗩吶送到縣大隊參軍入伍,那年大舅剛剛十七歲。

  四爺的嗩吶剛直而不失委婉,高亢而帶有粗曠。不僅保持質樸熱情的地方特色,同時也具有蒼勁有力、靈巧婉轉的音樂特點。濃郁的地方風格和抑揚悲涼的藝術形象讓聽者如痴如醉,回味無窮。要說辦喪事那五道儀式中,四爺的嗩吶魅力可謂是獨佔鰲頭。大凡鼓鑼一響《小開門》《寡婦上墳》《訓兒孫》都會立刻輕鬆飄出。姥姥曾說過,在我們周圍村鎮能駕馭此套功夫的嗩吶藝人,僅我姥爺一人而已。因姥爺擅長師傳的換氣功夫,尤其是寂靜的深夜,縱是相隔數里,姥姥皆可根據嗩吶傳來的逮逮,滴滴就可判斷出此嗩吶聲響是否為姥爺所吹。

  當地村民都知道,北圩隊澡堂門那塊麥地是一個極好的喪葬之地。於是,寬闊的田野都被墳墓簇擁。墓地雖也孤僻荒涼,但凡村莊有老者作古,村民就會忘了茂樹野花,忘了衰草蟲鳴,用全部的身心去聆聽一曲曲跌塌起伏的哀樂。死者與死者家屬大多不懂此道,但都聽說賀四爺喇叭吹得好,只想用這樣悲戧嗩吶聲把自己的親人送往極樂,能夠沐浴到天國的輝煌。為此十里八村的鄉親一遇到白事都會來請賀四爺,四爺為人耿直又心地善良,鄉里鄉親的辛苦了一輩子就這麼走了,四爺怎麼也得過去好好吹一曲,送一程。

  故鄉的洪澤湖畔有水草如畫的鄉村美景,過去那裡有一望無際的蘆葦盪與廣袤的稻田,微風不斷從寬闊的湖面吹來水草葦葉的清香,也帶去這裡所有貧苦百姓對八路軍的祈望。那年月,國民黨中央軍每天都會到村裡來剿共,我的大舅參加了八路軍,作為八路軍屬的四爺當然沒有逃脫之理。從此,四爺每天遭受着那些白狗子的毒打虐待,家裡的房子被燒了,田地也沒了。寒冬的晚上,全家人擠到澡堂門墓地邊的草垛里簌簌發抖,滿眼儘是恐懼與哀傷。即便是四爺再壯的身板,再堅定的信念,也受不住這麼多的磨難與恐慌。更何況數年風雨辛勞已讓四爺的身體過早地走向暮年,再也經不起焦慮憂愁。四爺終於走了,走進一個曾經是他吹着悠揚嗩吶告慰別人的地方。這裡,墳丘四野,寒風嗚號。

  然而,卻沒有悠揚的嗩吶聲為四爺送行,附近的鄉里鄉親也只有在夜晚才敢偷偷到四爺墳前添幾把新土,焚幾堆野燒,匆匆地張羅一個酸楚悲涼的祭奠。鄉村的老人辭世時是離不開嗩吶的,它婉轉哀怨的旋律帶着人們一起祝願一起憂傷。現在再也聽不到四爺吹出的婉轉曲調,再也看不到由四爺吹奏着喇叭走在送程的路上。昔日嗩吶的音色早已成為人們難忘的記憶,四爺卻像一個筋疲力盡的飄泊者回到了可以安靜休憩的家鄉,一切都顯得那麼頹然,那麼寒戧。

  去年回鄉祭祖,父母和我祭拜過祖父祖母后,說順道再去看看姥爺的墳塋吧!我們沿着一片廣闊麥田中的小道走向北圩隊澡堂門,那裡零零星星坐落着幾個墳頭,孤寂而荒涼。向著姥爺的墳頭磕個頭后,遠遠看見有戶人家正排着逶逶的出殯長隊高舉幡旗,紙灰飄弋。隨風飄來的嗩吶聲音逮逮,滴滴,音色悲切而悠長,委婉又悲戧。母親不忍聽聞,對我們說,別聽了回家吧......

  春天健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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