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叔
手機:M版 分類:寫人散文 編輯:得得9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二叔就喜歡給我念。
二叔不是我二叔,是我小時候的鄰居。媽說,爸排行老二,我自己沒有二叔,那就叫他二叔吧!二叔,二叔,二叔,二叔!
“媽,我去二叔家啦!”我總是跑去二叔家。
二叔有自己的書房,我就嚷着,纏着媽。媽燒菜的時候,我就說“媽,我也想要一個書房像二叔那樣的!”炒菜的聲音“呲呲”的響,媽也沒有聽清楚我在說什麼。“走開走開,不要煩我!”媽老是在廚房忙,也不知道整天有什麼可以忙的。睡覺前,媽來給我蓋蓋被子,我叫住媽,“媽,給我弄個書房唄!”“你哪裡來的想法,鄉下地方,誰家有書房?”媽關了燈就又走了。哪裡來的想法?二叔家有呀!二叔的書房裡有一塊牌匾,我問二叔,上面寫的是什麼?二叔說是“晴耕雨讀”。“晴···雨···”真討厭,我連字也不認識幾個,這幾個字這麼複雜,我連讀都讀不好!二叔就一遍一遍的教我,“耕是‘geng’讀是‘du’”二叔手指着牌匾上的字,教我發音。哈哈,我終於會讀了,“晴耕雨讀”嘛!
“你知道‘晴耕雨讀’嗎?”和小夥伴玩辦家家酒的時候,我裝出一副老先生的樣子,好得意呀!會讀書好神氣啊!回家的時候,媽還是在廚房。媽一天到晚圍着圍裙,生怕被弄髒了。我蹦蹬着跳着回家。“老是跳啊跳的,哪有個女孩子的樣!”我和媽說什麼她都聽不見,我一蹦,她就聽見啦!媽的耳朵是好是使呢還是不好使呢?“媽,媽···”媽又聽不見啦!我溜進廚房,拽着媽的圍裙角,“媽,給我弄個書房嘛!求你啦!求你啦!”這回媽理我啦!“哪裡學來的胡話,一天到晚纏着我?”二叔啊,二叔就有個書房,可神氣啦!媽一拍圍裙,用一旁的毛巾擦了擦手,“那不一樣,你二叔就是個讀書人。書房是讀書人的事!”媽一把把我拽出廚房,自己搖搖頭,就又干自己的活去了。我的身後又傳來“呲拉”的響聲,媽聽不見我的話啦!
媽不理我,我找二叔去,對,找二叔去!
“二叔,二叔!”我還是蹦蹬着去找二叔。我媽老說我蹦蹬着一點不好,可二叔就從來不說我,二叔說,女孩子哪有全都是一個模樣的?總要出一個像我們小春這樣活分點的。我問二叔,什麼是“活分”,他說,就是“活潑”啊,就是像我這樣的。在這一點上,我就更加喜歡二叔。
不管天氣好壞,我都去找二叔。二叔穿的,我看着也喜歡。你瞧,冬天他就穿灰色滾球的毛衣,然後隨便地披上一件米白色的厚實外套,褲子配這套來穿。我怕冷,老是戴着毛線絨球帽,再把帽子狠狠的拽下,直到把我的耳朵給捂熱了。我看二叔的耳朵凍得發紅,“二叔,你戴帽子嗎?可暖啦!”二叔搖搖頭“你戴着吧!”可是奇怪,二叔的手卻是熱乎熱乎的,我就喜歡在他的懷裡蹭來蹭去,有的時候還會握着二叔的手取個暖。那感覺才叫過冬天呢!
二叔家的大門有左右兩扇木框搖門,陽光好的時候,木條子的影子就直躥二叔的書房,先是跑到書架上,再是躲到書堆後面,接着再一寸一寸向前推進,如果恰好倒在地上,那就是洇開在水中的墨汁,二叔家的陽光也是這麼的可愛!我坐在二叔書房一角的凳子上,晃蕩着腳。天氣冷了,我就躲在這裡,我想着,“陽光,過來”呵,它就真的照到我了。二叔笑我“傻帽”,我頂了個毛絨帽真的很傻嗎?終於有一天,我問二叔,“二叔,二叔,‘晴耕雨讀’是什麼意思呢?”二叔把我抱起來,“意思就是天氣好的時候就去耕作,去地里幹活,天氣不好的時候,下雨了,就回到書房裡看書寫字啊!”原來是這樣,那這樣不是每一天都有事情,沒有玩的時間了?“或許,你的想法也是對的!”我看看外面,陽光正好,中午我給爸去打酒的時候,還聽見村口的爺爺說“今天天氣真好啊!”那二叔為什麼不去耕作呢?不是二叔說的天氣好的時候去幹活嗎?我真想問個清楚,可是這時候我看見陽光美好的照在二叔的半邊臉上,把臉照成一色,閃閃的,皺成一團,看不見什麼愁雲,我不再問了!
“小春,我給你念詩好嗎?”
“好啊!”當然好啦!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我認真地聽,二叔認真的念。“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講的是什麼?”“大概就是將在柳樹上有兩個黃鸝,深藍的天空上飛過了一群白鷺。”二叔講的真美。“一去二三里,煙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真好玩,原來詩還可以數數呢!還有呢?還有呢?我急着問二叔。“一片兩片三四片,五片六片七八片。九片十片片片飛,飛入蘆花皆不見。”
“一片兩片三四片,五片六片七八片。九片十片片片飛,飛入蘆花皆不見。”
“飛入蘆花皆不見!皆不見,皆不見!”我去念給媽聽。
“媽,詩還可以數數呢!”
“瞎說!”
“不信,你聽···”我就背給媽聽,數數的詩,我讀幾遍就會背啦!
“哪裡學來的?”
“二叔教的!媽,二叔真厲害!”我老是在媽面前誇二叔。
“你不要老是纏着你二叔。”媽邊打毛衣邊對我說。
“為什麼?我喜歡二叔,二叔也喜歡我呀!”
“你二叔是個讀書人,他有正經事要做,哪裡像你,一天到晚瞎跑,也不知道將來會做什麼喲!”
“那我就跟着二叔,我要和他一樣做個讀書人!”媽又不理我了,我難道還和媽開玩笑嗎?我當然是認真的!我就要做個讀書人!像二叔那樣的,那到時候我就可以有自己的書房啦!
春天來了,我就撒開了膽來玩,什麼毛絨帽,什麼大手套,什麼棉布鞋,統統都甩開,這樣一來,整個人就好像扔掉了幾斤,做什麼都有力氣!媽要我幫她去灌酒,那就去。我可以去看看村西頭在搭建的戲檯子,遠遠地就望見一個木樁一個木樁的往上搬,還可以聽見師傅們“一二一二”的幹活聲;我蹦蹬着在小路上,張奶奶家的老貓慵懶的爬出來,它一定是睡了一個冬天,不然怎麼會這麼胖呢?小貓,要不要來呷點酒喝喝呀!你看嘛,連石板縫裡的小草都長出來了,探出一點點的頭來,你好啊,小草!還沒有到酒坊,我就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啊,那不是二叔!他也來打酒嗎?旁邊的那個人是誰呢?我走近一看,那女孩拖着長長的辮子,編的象麻花一樣。額頭前面留着稀疏的淡淡的一排劉海,鼻尖上還點着一顆小黑痣!嘿,這人我好像在哪裡見過!在哪裡見過呢?在哪裡見過呢?我怎麼也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但我一定是見過她的。看吧,還穿着我腦子裡有的那件繡花衫,胸口還別了一個格外精緻的胸針呢!鬢邊的那個小夾子我好像也在哪裡見過一樣的!不會有錯,是大紅色的!
“齊叔,媽要一壺酒。”我拎着酒壺給酒家主人齊叔。在齊叔打酒的聲音里,我叫“二叔”。二叔和她一起轉過頭來,“小春!這是小春!”二叔對她說。她只是對我笑。那笑容極美。風吹來,將她的劉海拂動,几絲劉海微微抖動,嘴角揚起勾一樣的笑容,和着酒家濃厚的酒釀香味,和着二叔沉穩的模樣,就好像是夢境里的畫面一樣。
我們三個一起回來,他們兩個依舊不說話,只是微笑。我呢,就一直在邊上說啊說啊,像只小蒼蠅一樣,“你叫什麼名字呀?你是我們村的人嗎?我怎麼沒有見過你啊?你長得可真好看!我們做好朋友好嗎?你為什麼不說話呢?是不是我們第一次見面,你覺得不好意思,害羞呢?”沒說幾句,我就到家啦,“二叔再見,你也再見!”我拎着滿滿的酒壺到家,門外就聽見媽和爸爸在說話。
“沒錯,是個啞巴!”媽在說誰是個啞巴?
“人家的事情我們也不好管!”爸爸總是這樣。
“姑娘長得是好看,可惜了,不會說話!”
“那自己喜歡就好了,別的倒是次要的!”
“那他一個讀書人,父母會答應要個啞巴呀!”我似乎感覺到了什麼,推開門進去。
“喲,酒打回來了!”媽接過酒壺。
“我知道你們說的是誰!”我說。
“你就知道偷聽大人講話!說的是誰?”爸滿臉不在意的樣子。
“反正我知道!”胡亂扒拉了幾口飯,我就跑到二叔家裡去。“二叔,二叔,二叔!”我跑的氣喘吁吁的。鬢髮都被汗水沾濕了。
二叔依舊坐在他的位子上,看看書,寫寫字,念念文章。我跳進二叔的懷裡。看見二叔書桌上的相框里,不是別人,就是那個女孩。我拿起相框,“她···”
二叔從抽屜里抽出一幅畫來,原來是二叔畫的她呀!難道,以後她就是我的二嫂啦!哈哈哈哈!“二叔,你喜歡她嗎?”二叔並不馬上回答我,反而問我“你喜歡她嗎?”我嗎?我當然喜歡呀!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頭髮那麼長,還可以編那麼好的麻花辮呢!我還是第一次見到永遠對我微笑的人呢!我還是第一次見到讓二叔那麼快活的人呢!我再仔細一看,二叔在畫的角落裡寫了“水英”,她叫水英,真好聽的名字。可是···可是···爸媽說他是個···“水英,她,是不是不會講話?”“小春,你也覺得她不會說話嗎?”我看着相框里的水英,看着畫里的水英,我想起我們的第一次見面來,她就那樣對我笑,只是笑就已經足夠要我和她親近了。她和二叔站在一起,什麼都不說,一個就是望着她,一個就是那樣低頭而已,就已經很美好了!“不,她會說話,我們能和她說話!”
然後,我就當起了二叔和水英之間的信差。二叔把她的畫像讓我轉交給她,我在鎮口給她的時候,她興奮地打開來。我看吶,二叔不知道私下裡看了水英多少眼,這畫的和眼前的水英一模一樣嘛,還是二叔在夢裡想水英的樣子想了很多遍吶!水英怕是高興壞了,半天沒動靜,眼睛直勾勾的盯着畫里的自己看,“水英,你瞧,這是你不?還是沒有見過自己長什麼樣?嘎嘎!”我自己被自己說的樂了。水英一定是害羞了,背過我去。好一會兒,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封信來,遞給我之後就逃掉了!水英,你跑什麼呢?早晚都是我的二嫂嘛!
我還是坐在二叔的旁邊,聽他給我講水英信里的事。水英說,昨天去埠頭洗頭髮的時候沒留心,紅頭繩被水沖走了,編不了辮子了。我告訴二叔,想水英那麼長那麼順的頭髮扎不扎都好看,下次,我把我媽給我的頭繩送給水英,我的頭髮老師不長,也編不了辮子。所以我也羨慕水英那樣長的頭髮。信里水英說,有一次她乘竹筏去對岸,可是沒敢過來見二叔,怕被人撞見,怕害臊,可是她是有多麼想念二叔啊!二叔也是多麼的想念她呀!我要是月老該有多好,這樣,我就馬上剪一根紅繩把二叔和水英給繫上,讓他們永遠也不分開!
好長時間沒有收到水英給二叔的回信了,二叔也沒有好意思讓我去催。我再到鎮口去,水英也在,她用我送她的頭繩紮起了頭髮,捋到一邊來,穿的還是第一次見面的時候的那身衣服。“水英,水英!”她在地上用樹枝給我寫,她要走了!走?走去哪兒?為什麼要走?那二叔怎麼辦?二叔會和她一起走嗎?他們會留下我一個人嗎?這些我都不知道!水英終於有信要給二叔啦!給我之後,她就走了!我看着她遠去的背影,總覺得多了些許憂愁。今天的水英並不快樂,就好像,這以後,我們的水英永遠也不會快樂了一樣。她今天看見了我也沒有對我笑啊!這到底是怎麼了呢?我把信給了二叔,自己想着自己的心事回家了。
“我聽說那孩子許了別人了!”媽一天到晚就知道說些有的沒的。
“不同意還是怎麼了?”爸怎麼也關心起來了。
“那水英爸媽覺得高攀不起···”水英,是水英!“她爸就找了人許了!”
“要不是不會說話,那兩孩子倒還是很相配的!”
“誰說不是呢!現在倒好,分了倒是乾淨,一了百了!這要是成了也說不準以後會有什麼事呢?”
“就是孩他二叔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呢?唉,作孽啊!好好地,這叫怎麼檔子事啊?”
“媽,水英怎麼了?爸,二叔怎麼了?”我急着喊着。腦子一翁,什麼都不知道了。醒來的時候,我正出着汗,嗓子乾著,媽正幫我擦着汗。
“媽,他們···”我着急着問。
“走了!”
走了?誰走了?
“水英走了,嫁人了,當然走了!我們小春以後也要嫁人,也會走的。”媽今天變得好溫柔,好慈祥,我突然好想哭。水英就這樣走了,她一定是帶着傷心離開的,我沒有去送他,二叔一定也沒有,如果二叔去的話,或許,水英就不用走了!可是,誰知道呢?嫁人有什麼好?嫁給一個自己不喜歡的人有什麼好?我才不要嫁人,我才不要離開家,不要離開爸媽。二叔,二叔呢?“媽,二叔呢?”我帶着哭腔問。“你二叔也要走了!”什麼?二叔也要走了,二叔他要去哪裡呢?水英走了,二叔也要走,他們真的捨得我一個人嗎?我一個人獃著會寂寞的,誰來陪我,我去找誰呢?我要去找二叔,告訴他,不要走,水英走了,還有我啊!我求他不要走,二叔,二叔,不要走!可二叔走了,我是看着他的船離開的,“二叔,我是小春,小春,你回頭啊,二叔,你看看小春啊!二叔!小春在這裡···”二叔沒有回頭。他在想寫什麼呢?或許什麼也沒有想!二叔,你聽,上次你教我的詩我背會了,你聽聽啊!“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二叔,你聽聽呀!二叔聽不見了,他說最喜歡我讀課文“我們看海去,我們看海去”,二叔也聽不見了!
媽說,我們也要搬家啦,我們也要走了。水英走了,二叔走了,我們也要走了,後來還會有什麼人走的對嗎?媽說,是啊,誰會永遠在一個地方不走呢?爸說人總是要長大的,我現在就是長大了!可是我寧可回到以前,沒有長大的日子,纏着二叔,說著說那,聽他講詩講課文;寧可回到以前,二叔叫我識字讀書···以後還會不會有這樣一個人抱着我人有我蹭來蹭去呢?會不會再有這樣一個人信任我,差我當他愛情的信使呢?
水英還會回來嗎?二叔還會回來嗎?我們還會回來嗎?我不知道,誰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