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客

　　春天剛露臉，冬天的尾巴還在，春寒料峭擋不住奼紫嫣紅的路，畢竟又是一個多情的季節。

　　他第一次看見她，是在教室前的操場上。他穿一條藍色的牛仔褲，白襯衫扎在腰裡，高高瘦瘦，透幾分帥氣，透幾分儒雅。她著一襲鴨蛋青色的風衣，脖子上系一條天藍色黃紋的絲巾，長發飄逸，玉樹臨風，像一縷詩魂，飄過他的眼前，留下一絲紫羅蘭的香。他似乎聽到了她的衣襟在風中獵獵的響。

　　他是半年前要求分到這裡任教的大學畢業生。

　　她是還有半年就畢業的來這裡實習的大三學生。

　　這是一所偏遠的鄉村中學，一排教室謙虛的傍山而立。教室前面那一片曠野空地就是天然的大操場，有些落魄和荒涼。操場南面毗鄰一條依山勢自然流淌的小河，河水湯湯，經年不息。這是一所標準的沒有圍牆的學校，有九十多個十幾歲的孩子，十幾個四十歲開外的教師，一頭的斑白，滿臉的溝壑，誇張着他們的年齡。一支粉筆，一塊黑板，一方講台，嘔啞着一支古老的歌。

　　他的來到，還有她的來到，就像一陣春風吹過古堡荒漠，吹綠了一片草，吹紅了滿山花，吹起了一圈圈漣漪。

　　他教中文，課堂上他像一個經驗豐富的水手，帶領學生穿越時空，從“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的大漠河灘一路走來，撫摸秦磚漢瓦，仰望唐宗宋祖，對話屈原、李白、李清照。在浩淼的知識長河中，他用雙手托起一朵又一朵燦爛的浪花。

　　她教美術，用七彩筆給同學們打開了一扇美的窗戶，她儼然一位嚮導，引領學生認識了梵高、齊白石、李可染。或者水墨重彩，或者輕描淡寫，描出了天的蘭，地的厚，山的青，水的綠。一支畫筆，畫出了生活，畫出了理想，她是學生心中的美神。

　　他說，我愛這些孩子，我要把他們托出大山，他看着她。

　　她說，我也愛這些孩子，我要把他們舉上藍天，她眼睛望着遠方，臉頰上飛上倆片彩雲。

　　青春激揚，夢想飛動。因為年輕，所以不吝嗇激情。

　　有一天，她問那條朗朗的小河，你從哪裡來？又流到哪裡去？於是，青青河畔，有了一雙探幽尋奇的倩影。泉流石上，魚翔淺底， 褲管高挽， 戲魚弄水。他總是不經意的扶她一把，她泡在蜜中，臉上漾滿幸福。撿一塊彩色的鵝卵石，他說，是一方好鎮紙。她說，鵝卵石的花紋里纏繞着一個美麗的傳說。他臨清流而賦詩，她卻看着水中的一雙幽幽的倒影兒，埋怨梁祝佔了她心房。她知道，小河的源頭一定有兩眼泉水交匯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生生不息，永不分離，流它個千年萬載，世世代代。小河的去處，就是她心中該去的地方，她的眼睛充滿憧憬。他說，她的眼眸就像泉水一樣清，像彩雲一樣美。

　　有一天，他放下手中的唐詩宋詞，側耳傾聽黃鶯兒鳴唱，乳燕呢喃。桃花紅，梨花白，草長鶯飛二月天，拂堤楊柳醉春煙。於是，她拿了畫板，花海中，多了一雙彩蝶伴舞雙飛翼。她拂發回眸，斜倚桃李，嗅花香，賞花紅，花語呢喃醉春風，真美。他看着她，也說真美。貌比桃花艷，態似拂柳絲，一個是閬苑仙葩，一個是美玉無瑕。她支起畫板，對他說，給你畫張像吧。於是，以愛為錦，以情為墨，製成一幅相思圖。也織進了她自己，織進了層層疊疊的夢，風柔柔，人脈脈，三生石前走一遭。

　　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記不得誰先誰后，或者根本就沒有先後。多少次，雨中漫步共一傘，玉手輕攏。她說，綿綿的雨絲是上帝賜予的紅絲線，一端拴着你，一端拴着我。多少次，並肩賞月，他說，有月為媒，百年修得同船度，千年修得共枕眠。多少次，多少次……，已經記不清有幾個多少次了。

　　有愛的日子總是甜蜜的，甜蜜的日子總是飛快的。

　　暑假的第二天，他為她送行，笛聲長鳴，蘭舟催發。她知道，他依依不捨，他知道，她欲留不能。她看着他，定定的說，等我，他眼睛望向遠方，點點頭，笑掛在臉上，淚流在心裡。

　　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閑愁。山盟雖在，錦書難托，情深深，緣已盡，思念成結，她輕輕的來，又輕輕的走。留給他獨自品味“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的滋味。

　　五年後，他經人介紹認識了現在的妻子，妻子賢惠，女兒乖巧。他一心撲在事業上，稍有成就。

　　造化弄人，又一個十年後。他被聘來到她所在的城市講課，意外相逢，她為他調一杯咖啡，幽怨凄婉，燈光也被淚花打濕。他瞭然了，當初，父母要挾，逼她高攀，無愛的婚姻，就像無花的果子，苦澀難咽，嘗盡黃連苦，又是孑然一身，獨自飄零天涯。

　　她說，抱抱我好嗎？他給了她一個結結實實的擁抱，她的眼角潤出一滴晶瑩的淚，盛滿了過去的故事。窗外一道流星劃過，他說 ，生命不拒絕過客。

　　他輕輕的放開了相牽的手。華燈幽幽，像風吹落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