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牯父牛母

手機:M版  分類:優秀散文  編輯:pp958

  夜深人靜時,偶爾能聽到小城的郊外傳來“哞--哞--”的牛叫聲,這熟悉的鄉音引領我穿越時空,來到盤踞在篁竹峰腳下的一個山村。山村是一座有千餘戶的山村,清澈的山澗溪水穿村而過,兩座石拱橋橫跨在小溪上。山村裡有七口形態各異的池塘:葫蘆形,牛角形,柳葉形,尿泡形……

  一棵高大的棗樹上掛滿了青澀棗子,微風吹開綠葉,露出的棗子像風鈴。棗樹下低矮的瓦房便是我家。早晨的陽光穿過葉間,射進窄小的窗欞,投影在地上,一個個小光圈把陰暗的房間點亮起來。我躺在亞白色的麻紗帳里,依稀可辨認出屏風床上雕刻的人物鳥獸。床上沒有母親溫暖的懷抱,我頓時感到孤單和恐懼,便扯起尖細的嗓子哭了起來。

  哭聲並沒有像往常一樣召來母親驚慌而迅捷的腳步。我止住了哭聲,把小腦袋探出麻紗帳外,看看小窗外棗樹下透進來的陽光,又把腦袋縮回了蚊帳內。我想家裡沒有人了,哭也沒用。我折騰了半天,給自己套上一件花背心,褲子我無論如何不會穿,便伸手去扯蚊帳,臉憋得通紅,沒有拉開。母親是擔心我滾下床,把麻紗帳緊緊壓在被褥下。我只好在麻紗帳上面扒開一個洞,鑽了出來。床前踏板上那雙粉色布鞋也很難穿上,我於是光着腳丫搖搖擺擺出門。

  村西土坡上有一片小樹林,從冬天走過來的光禿禿的枝杈上已經長滿了墨綠的樹葉,遠看像一片雲。幾頭水牯正悠閑地甩着尾巴,一頭黃牛閉着眼睛悠悠得享受着這林中的陰涼。一頭彪悍的水牯調戲起來黃牛,另一頭水牯眼似銅鈴直打響鼻,很不滿意,低頭撅蹄,掙脫韁繩。三頭牛打起架來,把樹林弄得塵土飛揚。我嬉嬉笑起來,牛牛,打架架!便沒有再理會,繼續搖搖晃晃走進了一條小巷。小巷通往柳葉塘,姆媽一定是在池塘里洗衣服。

  小巷很窄小,伸開雙臂就能碰到兩邊的磚牆。地面是被腳板磨光了的麻石,高低不平。我的小腳丫踩在麻石上,涼絲絲的,癢滋滋的。牆跟長滿了綠色的青苔,我用小手去摸,手變得濕漉漉的。

  巷尾出現了一頭水牯的黑影,肥胖的身體,彎彎的牛角,高大威猛。水牯狂奔過來。牛牛,嬉嬉,我興奮起來,朝着水牯小跑過去。可是我沒有跑幾步便仰面朝天摔倒了。原來頭頂上一方藍天藍得醉人。

  這時,有一個女人驚呼:梅菊啊,你的囡,要死了!

  梅菊是我的母親。你的囡,不是我嗎?我怎麼要死了?這個壞女人是在跟我母親吵架嗎?池塘邊洗刷的女人一般都是說說笑笑,把白色的肥皂泡搓滿池塘,太陽出來了,肥皂泡便在水面上跳起七彩舞蹈。這些女人也經常會為一些雞毛蒜皮的事在池塘邊吵架,聲音在屋宇間迴響。旁邊的女人勸了一陣,池塘里便鴉雀無聲。只聽到棒槌捶打衣服的沉悶聲。

  鳳呀,你怎麼就爬起來了?完了,我囡完了!母親在嚎啕大哭。母親不是在跟女人吵架,是在哭我,哭我幹什麼呀?

  兩三個女人又在喊,你不要命?水牯瘋了!母親像是被幾個女人拉住了,並沒有出現在巷口,卻依然在嚎啕,老天爺呀,您開開眼,救救我囡吧!母親磕頭的聲音特別響,我身體下的地都在震動。

  這時巨大的水牯已經站立在我面前,銅鈴一樣的眼睛里充滿好奇,也或許是慈愛。一隻毛茸茸的大腳抬起在空中,粗大黑蹄像許多年輕人結婚時貼的心字形的剪紙。黑蹄上粘着紅土,是村西土坡上才有的紅土。水牯喘着粗氣,噴在我臉上,是草腥味,很好聞。牛牛,你想和我一起玩呀,嬉嬉。我是第一次這樣躺在牛的懷裡,覺得非常新鮮,不免手舞足蹈起來,來呀,牛牛,我們一起拍拍手。水牯哞哞叫起來,像是說,小囡,以為我跟你一樣大呀。水牯毛茸茸的大腳跨過去了,看上去是小心翼翼。水牯龐大的身軀遮住了蔚藍的天空。接下來,我又看到了另兩頭牛同樣抬起毛茸茸的大腳,同樣小心翼翼,同樣噴着青草的鮮味,同樣是龐大的身軀閃過藍色的天空。水牯在小巷裡留下了急驟的牛蹄聲。我口裡不斷念叨,牛牛,嬉嬉,跟我玩呀。

  當再也沒有毛茸茸的大腳抬起來的時候,我索然無味地爬起來,又搖搖擺擺走到小巷盡頭。巷口圍着一群女人,瞪着牛一樣的眼睛看着我。她們圍成的一個圈中心躺着一個女人,是母親。我蹲下來搖動着母親說,姆媽,我要和牛牛玩。母親緩緩睜開眼睛,臉上顯得很蒼白,看到我驚疑的眼神,突然從地上爬起來,緊緊把我抱在懷裡,我都喘不過氣來。母親說,囡,你要嚇死姆媽呀!我背上濕了一片,冰涼冰涼的,是母親的淚水。我嬉笑,姆媽,好大的牛牛!

  我和牛的舉動震撼了所有在場的人。女人們開始嘰嘰喳喳說個沒完。這囡命大福大,牛都不敢踩!大難不死,必有後福!這囡是牛變的,跟牛也能說上話。牛通人性,你家的老扁千萬不要再宰牛了。狂怒中的水牯沒想到看到這囡都乖了。你躺在小巷裡試試,水牯同樣不會踩。嘻嘻,不但不會踩,牛肚皮下那東西說不定伸得老長。哈哈……

  先前說你囡要死的女人說,說是說,笑是笑,囡的命是牛給的,我看梅菊你要讓囡結拜那兩頭水牯做爹,拜那母牛做娘。這囡今後一定一生平安!

  女人們都附和起來。母親回到家裡,鄭重其事地把自己和我打扮了一番,左手牽着我,右手提着一籃子的瓜果,父親擔了一擔嫩草,到村西土坡上認牯父牛母。我對着牛群三拜九叩頭之後,伸出小手去撓牛鼻子,牛一個響鼻,我又仰面朝天了。母親扶起我,罵道,沒大沒小的死囡,要叫爹爹、姆媽!

  山村的歲月早已模糊不清,然而我對牯父牛母的記憶卻越愈發變得清晰起來。三十多年了,他們還健在嗎?看到當年天真的小女孩已為人母時,會是一副怎樣的神情呢!

  夜深沉,萬籟俱靜。遠處,聲聲牛哞似在回應我心頭的牽挂。

  通聯:江西省都昌縣信訪局 李冬鳳

  郵編:332600 聯繫電話:

  刊登在2013年《長江周刊》4月26日的花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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