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玉先生

　　一縷幽幽的墨香，從厚厚的書中溢出，彌散着，沁人心脾，如深谷幽蘭。這是伯玉先生的書，叫《墓聯墓誌集成》。伯玉先生人老心不老，退休后能有如此雅興，這般追求，真叫人感慨。我彷彿看到，一個滿頭白髮，疾病纏身的老人，總是風塵僕僕，孤獨地跋涉在窮山惡水中，艱難地尋覓在叢林荊棘里，疲憊地徘徊在田間地頭上，興奮地流連在殘碑荒墳前。一筆一劃地抄寫，一字一標點地考證，一句一段地推敲，去偽存真，去粗取精，像沙裡淘金。署往寒來，風雨兼程，梳篦一樣地走過山山嶺嶺，拉網一樣地出沒田野林泉，拼着老命夜以繼日地搶救着文化遺產，纂集成一本又一本，奉獻給世人，留給後世子孫。

　　我和伯玉先生曾有過同事之緣，共事了五六年。他個頭不高，略胖，有點木訥，是那種拙於言而工於行的人。為人樸實，溫和，規規矩矩，是謙謙君子，有長者風。寫得一手好字，尤以楷書見長，臨帖的工夫很深。工作上極踏實負責，兢兢業業，一絲不苟。博學多識，但教書卻多少具有一些匠氣。

　　他是我入黨介紹人。那時，我很年輕，正是羅漫締克的年齡，見別的同志爭着入黨，也跟着湊熱鬧。其實，我對政治一點也不感興趣。話一說出口，又有些後悔，但又不好收回來，就拖着不交申請書。他主動提出做我的入黨介紹人，工工正正地代我寫好申請，我只好羞愧地簽字，並為自己這樣低的政治覺悟深深自責。伯玉先生實在得讓人心虛。

　　教了幾年語文，我有不少心得，初生牛犢不怕虎，便把它寫了出來。我興緻勃勃地去請教一位當時有點名氣的語文老師，他視若糞土，竟然不屑一顧。伯玉先生則不同，拿到文稿后大加讚賞，並幫着字斟句酌。那幾篇文章後來居然都在國內幾家有名的學術刊物上發了出來。

　　關於伯玉先生，年輕時留下許多傳聞，真真假假，特好笑，特有意思。這些傳聞，不脛而走，林林總總，可以寫成一本書。

　　據說，一個下雨天，他獨自一人到一個很偏僻的地方去家訪。這學生家有一惡犬，忽然竄出，一口咬在了最不該咬的地方。見他彎腰捂着那地方，疼得齜牙咧嘴，女主人慌了，一定要他鬆開手讓她看看咬成怎樣了。他死活不鬆手，女主人立馬跑進廚房，用菜刀在砧板上剮了一些黑糊糊的東西，非要替他抹上。農村裡被狗咬了，常用這法子，很靈。他嚇得拔腿就跑，女主人卻拿着刀在後面緊追不捨。看看就要追上了，氣喘吁吁的他，只好高喊救命。人們聞訊趕來，聽說原委后，無不笑斷肚腸。這事，創作的成分較多，但挺可愛。

　　被當做特務那事則不是杜撰，真有其事，我找伯玉先生證實過。有一年夏天，他從城裡買了一個帶耳機的收音機回來，半下午，走到離家不遠的一處茂密的松樹林，坐下歇涼，就順便聽聽收音機。不想，被幾個玩耍的孩子發現了，可能是反特片看多了，就以為是潛伏下來的國民黨的特務在發報，便報告給公社。公社值班的工作人員一聽，這事非同小可，不感擅自做主，便上報給區里。區里立即上報縣裡，縣裡十分重視，迅速調動武警和全縣基幹民兵，圍山搜捕。伯玉先生還蒙在鼓裡，津津有味地聽着收音機，邊走邊歇，悠哉樂哉。直到被抓住，還雲里霧裡，不知所以。他當即被帶進公安局審訊，但百口莫辯。那正是階級鬥爭為綱的年月，伯玉先生出身不好，成分高，人民群眾怎麼會輕易放過他？聽收音機，幹嗎不在屋裡聽，卻選在樹林子神神秘秘地聽？況且，這收音機和特務使用的發報機也沒有兩樣啊？即使是聽收音機，保不準是在收聽敵台。反覆審訊，寫了幾十篇交代材料，關押了好幾天，才被放了出來，人瘦了一大圈。我問他為什麼不回家后再聽，他說他從未玩過收音機，好奇，等不及，又正聽着一個廣播劇，入了迷。對於過去，他心態很好，不計較，不怨恨，一切朝前看。

　　使用初中語文試用本那陣，課本錯訛較多，有時他為了一個字的注音或一句話的標點，他吃不好飯，睡不好覺，四處查閱資料，找人討論。這期間，他多次給人教社寫信。不少人覺得他小題大作，無事找事，其實，這正是一種為人稱道的科學精神。事實證明，他的校勘工作是很有價值的，大多數意見都得到了教材編寫者的認可，後來的通用本就極少出現類似的問題。他治學的嚴謹，由此可見一斑。

　　當中國的經濟突然轉型時，很多人都不適應，特別是農村中小學教師，工資低，而且沒有保證，常常不能按時發放，許多教師十分浮躁，情緒低落，無所適從。伯玉先生是半邊戶，三個孩子都在讀書，家大口渴，但他依然一如既往，兢兢業業，從容而樂觀。他相信麵包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只有從困難年代走過來、真正洞明了世事的人，才會有這樣的豁達，處變不驚。

　　農村的經濟一好轉，立碑造墳之風便悄然興起。伯玉先生古文功底深厚，字寫得好，對對聯情有獨鍾，很有造詣。他為人又極謙和，請他寫碑文墓聯的人就很多。編纂墓聯墓誌的想法，大概從那時就有了吧。但付諸行動，則是退休后才開始的。

　　搜集、整理這些墓聯墓誌，並非易事，其中的艱辛是別人無法體會的。他的書是自費出的，一本書的工本費就要一萬多元，銷路也不是很好，許多人不大理解。但是，讀他的書，我感到是在閱讀腳下這塊土地，閱讀它的歷史，它的藝術與文化。我從一個古老民族的粗壯的樹榦、枝繁葉茂，看到了深埋地底的龐大而發達的根系，看到根系裡涌動的生命與創造的汁液，看到了各種文化猶如地下的岩漿，碰撞、滲透、交匯，直至融合，形成獨放異彩的景觀。老天待我們不薄，祖宗留給我們的，除了窮山惡水，還有一筆可觀的文化財富。這正是伯玉先生編纂墓聯墓誌的價值之所在。

　　伯玉先生這老頭，真可愛，真不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