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

手機:M版  分類:優秀散文  編輯:pp958

  秋日的下午,我回到鄉下的家。說回家,其實不太準確。房子依舊,但我已經決定將它賣給內弟,只等着辦交接手術了。父母過世后,房子就再沒有人住,一直鎖着。沒有人住的房子,即使是雕欄玉砌,也不能叫家。

  老實說,我真是捨不得。別墅一樣的房子,不但是我自己苦心孤詣、一磚一瓦蓋起來的,傾注了我大半生心血,而且環境非常的優美。房子竣工住進去的時候,我曾經洋洋得意寫過一篇文章,叫“別有洞天任逍遙”,抒寫我的喜悅與自得。很多人未必知道我,但卻知道我的房子,總讓我感到買櫝還珠的滑稽與不平。不是房子有多特別,而是房子的環境非常的獨特。

  房子離集鎮僅有兩三華里,步行也只要十來分鐘。和公路隔着一道低矮的山樑,這山樑很秀氣,有如美人的彎彎的眉。那房子,我形容是眉下的妙目。一條寬展的隧道將房子和公路連接起來,藏而未藏,給人別有洞天之感。房子處在一個小小的盆地的邊緣,門前便是一壟壟平整的水田。水田中間,有一個長滿樹木的小山包,像一頭低頭飲水的小動物。更遠的地方,是長長的一面坡,有如屏風。坡上載滿了果樹。早晚,陰晴,四時,雖不敢說氣象萬千,確也美不勝收。

  而今,城裡的有錢人都爭相到鄉下蓋別墅,而我,卻不得不將它賣掉,窮人一樣的蝸居到城裡。不單是錢的原因。將好好的房子長久的空置,就如把美人打入冷宮卻又不肯放手。對普通百姓而言,這是極大的浪費,是犯罪,實在是不道德。與其空置在那裡朽掉,不如賣掉它,使房子有人住,這是房子最好的歸宿。我既痛苦,又很無奈。

  遍地的秋色,五彩斑斕,有如畫卷,使我無心打掃房子。田野里,有的稻子已收割,新鮮的的稻茬一行行一列列齊整的沉默着,懷念着,虛空着。金黃的稻垛,像童話里的景象。有的稻子,還未收割,沉甸甸的稻穗一律卑謙地下垂,像在向稻田彎腰鞠躬,表達謝意。微風裡,稻子輕搖,盪起一層層金黃的漣漪。稻葉窸窣,宛如溫聲軟語。作為稻子,成熟就意味着結束,只有結束才得以圓滿。在這祥和之中,似乎瀰漫著一種禪意。

  稻田邊的一塊草地上,一株植物,引起了我的注意。那是一種草本植物,我不知道它叫什麼名字。它長在雜草中。大部分草葉已經開始枯萎,染上了一種懨懨的衰黃。因此,它被襯托得越發顯目。

  它只有尺來高,那或許是它終生能長到的高度。肉紅色的枝幹,葉片綠色、肥厚,有如小孩胖乎乎的手掌。更讓我驚奇的是,它竟然懸着一掛漿果。果子只有指頭般大小,粒粒珠圓玉潤,活潑地圓滿着。未熟的,呈紫紅色,瑪瑙一般;熟透的,像黑珍珠,攢成一團。

  有一種東西,忽然從我胸中湧起。我按下快門。

  在鄉間,這樣的野生植物很多,就像我,就像我的父老鄉親。默默地生,默默地開花,默默地結果,最後默默地死去。來自塵土,歸於塵土。它沒有它身旁的稻子那樣幸運,甚至連名都沒有,統統被人叫做野生植物。無論它怎樣努力的開花結果,終其一生,或許也沒人注目過,更不用說像稻子那樣被人眷顧了。然而,它和所有的野生植物一樣,卻堅持生長,堅決地開花,堅守着結果,成為一種悲壯。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我知道,霜凍不久就會鋪天蓋地而來,將它和它周圍的雜草一起淹沒,植株以及果實,都會枯萎腐爛。

  我心疼地凝視着它。它為誰而生,為誰而長,又為誰開花結果?那麼漂亮的果實,鳥不啄,獸不食,那麼,它的堅持,它的堅決,它的堅守,還有什麼意義呢?我為它難過,也為自己難過。

  忽然一陣風吹來,我感到一陣寒意。草葉翻過去,倒過來,宛然俏皮地辯駁。那一掛搖曳的漿果,似乎也發出丁丁當當的聲音,像爽朗的笑。不,是爽朗的笑。它似乎在說:存在,就是意義。存在,就是合理。沒有野生植物,又何來莊稼?沒有意義,本身就是一種意義啊!

  是啊!稻子,犧牲野性,犧牲自由,按人的意志生長,成為人的食糧,得到人的重視。眼前的這株野生植物,從人的實用功利看,的確活得挺窩囊。但是,從生命的角度看,它和稻子一樣,生命的過程是無可挑剔的完美。不一樣的選擇,不一樣的結果。試想,當大地只有稻子、玉米等馴化的植物,自然的意志都成為人的意志,那大地該是何等的單調,何等的悲哀啊!

  開花、結果,是一切植物的宿命,本該如此。花開了,自然會凋謝;果熟了,自然會掉落;季節到了,植株自然會枯萎死去。來年的春天,遺落的種子,照例會延續種群的生命,完成植物生命的輪迴。生,就意味着死;死,則是為了生。

  我覺得自己很可笑。我對這株野生植物的傷感、悲憫,實則是出於一種無可救藥的勢利。

  默默地開花,默默地結果,寂寂地生,寂寂地死。無喜樂,亦無哀愁。看似平淡,卻蘊含智慧。這不也是生命的一種境界?

  我釋然了,不再糾結,不再傷感,不再難過。我心中也如眼前這斑斕的秋色,一派祥和。

  照片沖洗出來,我給這張照片取名為“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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