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照寺奇情

　　我是在獲得國家自然科學二等獎之後，被母校邀請回去講學的。

　　離開家鄉十多年，才回去就聽到當地人們議論紛紛：“日照寺在鬧鬼啊！”日照寺是家鄉的一座寺廟，歷史較為悠久，傳說裡面藏有寶藏。在當地曾流傳一首關於日照寺的兒歌，唱的是：“金城對日照，金銀十八窖；哪個撿着了，原樣修原廟。”

　　回家當晚，就有一位中年和尚找上門來，自我介紹說：“陳先生，我是日照寺的住持，在報紙上看到您的行蹤，特地來請您到我們寺里去一趟，因為大家都說我們寺里在鬧鬼。”

　　我笑道：“傳說日照寺有‘金銀十八窖’，莫不是有盜寶的人跑去故弄玄虛？”

　　住持嘆口氣，答道：“您也知道這個傳說嗎？不錯，要恢復原來寺廟的規模，的確需要‘金銀十八窖’，但這次鬧鬼真的和所謂的寶藏沒有關係。鬧鬼的具體地點在東山石洞，裡面只有一些碑刻。我雖是出家人，也還是讀過幾天書，我懷疑那些古怪的聲音是一種奇特的自然現象，聽說您是學地質物理的，所以才特地來請教您的。”

　　“東山石洞？我小時候在那裡玩過，沒有聽到過什麼古怪聲音啊？”我驚訝地問。

　　住持說：“是近年才有的，施主既然和日照寺有宿緣，務請來一趟啊！”

　　這座深山裡的小城平常難得來一個學者，在家鄉人眼裡，我自然就成了一個無所不知的科學家，這也正是母校邀請我回來講學的主要原因。我一向不相信鬼神之類的無稽之談，但既然發生在日照寺的東山石洞，我卻又不得不走一趟了——因為在那個石洞里，銘刻着一段我難以忘卻的童年往事……

　　1十幾年前，我爸爸曾在金城鎮掛職鍛煉。我十三歲那年暑假，去看望爸爸，在鎮上認識了一個叫海棠的女孩子。海棠小我一歲，很活潑愛玩，於是我們經常相約去野外玩。

　　一天，海棠告訴我：“金城鎮的對面就是日照寺，可好玩了，我們去吧。”

　　當時，日照寺尚未重建，整個寺廟只剩下一座大殿，空蕩蕩的。我們到了那裡之後，海棠騎在晃悠悠的欄杆上，給我唱了那首“金城對日照”的兒歌，還告訴我：“奶奶說，日照寺早些年好大好大，有好多財寶，後來來了兵匪，想搶這些財寶，寺廟裡的大和尚就把財寶埋了起來。兵匪找不到財寶，就放火燒日照寺，把寺里的和尚也全部打死了。大和尚臨死前，大聲說了這幾句話，近處有農人在旁邊樹叢里悄悄地看，就記住了大和尚的話，當作兒歌傳了下來。不過幾輩人過去，誰也沒有發現那些寶藏。日照寺被燒得只剩下大殿，一直留到現在。”

　　我聽后，立刻對兒歌里所說的財寶有了興趣，拉着海棠就往寺外的山坡上跑，想找到藏金銀的地窖。

　　此後幾天，我們接連去那裡玩。終於有一天，我們在山彎里發現了一張大石板，圓圓的，形狀很像城裡的下水道蓋子。我用卵石去敲，裡面是一陣悶響，把耳朵伏在上面，可以聽到聲音能響很久。我說：“這裡肯定是藏寶藏的地方！”海棠笑得腰都直不起來，半天才說：“這是一口枯井啊，我們這裡的人誰都知道。”我很不好意思，再沒有了想找寶藏的慾望。

　　雖然我大海棠一歲，但是由於她比我個高，於是她就強迫我喊她“姐姐”，我當然不願意。我們當時約定每天早上都賽跑，誰先從鎮上跑到那口枯井，就用卵石敲那塊石板，叫對方的名字，表示自己已經先到了。可惜的是，我每天都輸，被迫喊她“姐姐”。

　　這天我又輸了，乾脆賭氣爬上日照寺東邊山坡上的一個懸崖，站在上面喊：“海棠，你要真是姐姐，就上來！”海棠叫道：“上來就上來！”我看海棠開始往上爬，忙躲起來想嚇唬她，哪曉得撥開灌木，竟意外看見一個山洞。海棠爬上來后，看到洞口全是土，就用手去刨。洞口越刨越大，於是海棠探頭進洞去看，可裡面黑黢黢的，啥都看不見，她忙又把頭縮回來。我看她有些害怕，於是故意激她：“海棠，你敢不敢進去？你要不敢的話，那我就進去，只是從明天開始，你要無條件地喊我哥哥！”

　　海棠站起來，拍着手上的土說：“我要敢進去，你叫我姐姐啊！”

　　兩人爭了一會兒，看已近中午，就決定先回去吃飯。

　　2下午，我們再次來到洞口時，都不約而同地各自帶了一根繩子、一支松油火把。到了洞口，我先把繩子一端栓在洞外的大樹根上，再把另一端往自己的腰上系。海棠把火把點燃，伸到洞口去晃了幾晃，有些遲疑地說：“裡面會不會有妖怪啊？我有點害怕。”我搶過她的火把，“嗵”地扔了進去，說：“要有妖怪，看我不把它燒得叫起來！”火把在裡面燒着，發出“噼噼啪啪”的聲音，緊接着飛出一大群蚊子。

　　我等蚊子飛過，就俯下身子，爬了進去。

　　海棠等在洞外，把我的繩子緊緊拉着，隔一會兒叫一聲：“興泉哥？”我也拉拉繩子回應一聲：“哎。”回應了十幾聲之後，我又回到洞口說：“把火把帶上進來吧，裡面很好玩。”海棠把火把點燃后遞給我，學着我的樣子，也俯下身子爬了進來。

　　一進洞，她就扯着我的汗衫尖叫起來：“興泉哥，我們是不是到了墳裡面？怎麼這麼多碑呀？”我一隻手舉着火把，另一隻手拉住海棠，說：“墓碑哪裡會立在墳裡面嘛！”

　　山洞裡非常涼快，我們悠閑地牽着手，看那些石碑上的字，偶爾看到幾個認得的，便驚喜地大叫：“看啊，這是‘道’字……這是‘詳’字……”

　　很快，火把要燃盡了，我們兩人趕緊爬出了洞。兩人在洞外坐了一會兒，還喘着粗氣，我笑着說：“從今天起，你要喊我哥哥了。”海棠衝過來，扯住我的耳朵說：“我也進去了，憑啥喊你哥哥？”我仰着頭說：“剛才在洞里的時候，你已經喊了！”海棠想了想，還是不鬆手，紅着臉說：“那這樣嘛，在洞外你喊我姐姐，在洞里我喊你哥哥。”

　　從那以後，我們每天還是要賽跑一次，只是海棠即使先跑到了，也會用卵石敲着石板叫“興泉哥”，直到我跑來叫她一聲“海棠姐”。整個暑假，只要不下雨，我們就天天做這個遊戲，往那個洞里跑。

　　第二年，我爸爸就回城了。從此，我便再沒有去過金城鎮，也再沒見過海棠，但我卻永遠記住了那個叫我“興泉哥”的女孩，記住了那個石洞……

　　3在母校講完課之後，我搭乘縣城到金城鎮的班車前往日照寺。路上我問司機：“你們鎮上是不是有個叫海棠的姑娘？”司機說：“有啊，是個花痴，天天拿個卵石到處敲，見了男人就喊‘興泉哥’，你問她做什麼？”

　　一個美好的故事，就這樣因為我的這一問，而有了一個非常悲哀的結局，就像一個精美的瓷器，因為我的過錯而突然落在地上，眼巴巴地在我眼前被打碎了。

　　我一路再沒有話說。到了日照寺，住持帶我去了東山石洞，石洞外還是老樣子，沒有什麼大的變化。我請住持給了我一根繩子、兩支松油火把。到了洞口，我先把繩子的一端栓在洞外的大樹根上，再把另一端往自己的腰上系，然後先點燃一支火把，“嗵”地扔了進去，火把在裡面燒着，發出“噼噼啪啪”的聲音，緊接着一大群蚊子飛了出來。我等蚊子飛過，就俯下身子，爬進了洞。住持和隨行的人們看到我這一連串嫻熟的動作，都非常吃驚。

　　進洞后，我在洞里走了一圈，發現洞里也和原來一模一樣，根本沒有什麼奇怪的聲音，便探頭出來問：“那聲音是不是有什麼規律？”

　　住持說：“沒有什麼規律，只是上午響的時候要多些。”

　　於是我們決定先回去。

　　第二天早上，當我來到東山石洞的時候，恍惚又回到了十多年前。眼前的一切除了樹長大之外，竟沒有什麼變化！我在石洞外站着，彷彿又聽到耳邊有一個女孩在隱隱喊我“興泉哥”，這不禁使我感到有些失神，不由自主地坐了下來。旁邊一起來的住持和小和尚看見我這樣，忙問：“您怎麼了，是不是不舒服啊？”

　　就在這個時候，洞里傳出了一陣奇怪的聲音！像是從遙遠的地方傳來，很尖銳地響着，似乎有誰在洞底下抽泣，聽着讓人有些毛骨悚然。

　　我飛快地爬進洞去，在洞里一陣摸索，然後高叫：“把火把拿進來！”

　　聽到我的聲音，小和尚以為我抓到妖怪了，一起舉着火把擁了進來，但走近之後，卻發現我只是俯在一塊碑上傾聽。我接過火把，蹲下身子仔細地檢查那塊碑的石座，發現石座中間是空的。

　　我問住持：“聲音是從這下面傳來的，附近有沒有什麼枯井、地道之類？”

　　住持茫然地搖着頭，說：“我也是最近幾年才來的，不了解附近的地形。”

　　我突然想起，當年我和海棠賽跑，終點不就是海棠說的那口枯井嗎？我忙扔掉火把，飛快地爬出石洞，朝那口枯井跑去！

　　4是的，這就是東山石洞發出怪聲的原因！

　　遠遠地，我看見有人蹲在那枯井的石板上砸着什麼。我預感到那人是海棠！我放慢腳步，輕輕地走過去，看到那人手上拿着一個卵石，正在敲着石板，每敲一下就叫一聲：“興泉哥……”

　　我的淚水奪眶而出，情不自禁地回應：“海棠姐！”

　　那人抬起頭來，雖然她的頭髮很久沒有梳過，臉也很久沒有洗過，但那額頭、那眼睛、那鼻子，還是讓我一眼就認出了——她真的就是海棠啊！

　　但是，此時的海棠卻認不得我，她尖聲吼叫着，舉起卵石砸向我……

　　等到和尚們趕到時，我已經血流滿面了！

　　海棠被和尚們拉到了一邊，她似乎被這麼多人嚇壞了，獃獃地站在那裡望着我，手裡還是緊緊地攥着那個卵石。我邊擦着額頭的血，邊告訴住持：“這下面不是枯井，是個直通東山石洞的暗道。有機會的話，你們最好檢查一下。”說完，在海棠痴獃的目光里，我被攙扶着回了寺廟……

　　傷好之後，我直接回了北京。

　　第二年秋天，日照寺的住持突然來電話說：“我們在檢查暗道的時候，發現了寶藏，就是那‘金銀十八窖’！政府已經決定，把所有的錢用來重修日照寺。”他有些激動地向我表示感謝，並問我有什麼要求。

　　我沉默了一會兒，說：“請您一定要想辦法安置好海棠……對，就是那個敲石板的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