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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年代中期的魯中山區還是一副貧窮的面貌,農村裡就算架起了電線杆,但也是經常停電的,煤油燈也是每家必備的燈具,鄉村公路沒有通,連接村與村之間的仍然是崎嶇的小道。雖然改革的春風吹綠了大江兩岸,但一些先進的理念跟思想仍然是這閉塞的山區所不會接受的。
故事就發生在這個時期的魯中山區的農村裡。
(一)
所謂“麥熟一響”是一點都不假的,昨天還看麥地里的麥子綠汪汪地很,芒種時節的太陽是最毒辣的,一個響午過後,地里的麥子全都金黃一片,都有點弱不禁風不堪一擊的樣式。多少年多少輩了,庄稼人懂得了這道理,早在芒種前幾天就早早壓好了打麥場,伺候着芒種這天開始收割麥子。庄稼人彎腰弓背地用鐮刀收割一天的麥子,捆綁好,運到打麥場,女人們就開始一把把地把麥穗割下來晾曬,等完全晒乾再用 碌碡碾壓。工序比較繁瑣,所以麥收持續的時間也比較長,往往要半個月的時間才陸陸續續收場。
響午的太陽再怎麼毒辣,畢竟沒有到三伏的天,晝夜的溫差是比較大的。太陽落山後,月亮圓盤似地升起來,月朗星稀,微風習習 。風吹乾了男人身上的汗,三五一群聚到一起,卷上旱煙,吸得“吧嗒吧嗒”地響。女人們則悶頭忙着自己手裡的活,一把一把地把麥穗割下來,這皎潔的月光比煤油燈要亮的多也節省的多,莊稼地里的女人是最會算計的,節儉地過日子可是莊稼女人的強項。我們這群孩子可不同,在打麥場里追逐嬉鬧,東藏西躲。
瘤山爹把煙頭放在腳底下用力地踩滅,起身伸了下懶腰,對 嘮嗑的男人們說“你們嘮着,我回家吃飯去。”然後又轉身對瘤山娘說:“你跟我一起回家不?”
瘤山娘沒停下手裡的活,仍舊忙碌着,嘴裡嘟囔了一句:”死鬼,就知道吃,你吃你的不用管我,趁着月亮好我多干點。“說完抬頭跟在用叉晾曬麥穗的瘤山說:“你跟你爹一塊走吧,這回你媳婦大概做好飯了。”
一個少女的身影出現在月光里,近了,更近了,向著瘤山娘這邊走過來,臂彎里挎着包袱,腦後梳着粗大的辮子,花格子襯衣,褲腿雖顯得粗大,卻更能想象出少女有一雙纖細的雙腿。少女走進瘤山娘身邊放下包袱說:“娘,我做好了飯等你們回也等不到,就給你們送過來了,你跟爹快趁熱吃吧。”
瘤山娘慌忙撂下手裡的活站起來:“哎呦兒媳婦你咋來了,不在家好好待着!”瘤山爹也湊過來解開包袱拿起煎餅狠狠地咬了一口,瘤山放下手裡的叉,嘿嘿笑着一瘸一瘸地走過來,湊到媳婦迎春身邊。迎春慌忙避開,蹲下身替瘤山娘梳理着麥穗。瘤山娘看在眼裡,微微嘆口氣,回頭跟瘤山爹蹲下身津津有味地吃起來。瘤山碰一鼻子灰,卻不在意,仍舊很開心地轉回身繼續忙碌着他的麥穗。
(二)
瘤山娘躺在床上聲嘶力竭地喊着,王媽攥着瘤山娘的手不停地給瘤山娘打着氣,瘤山爹在門外焦急地走來走去。
終於孩子從瘤山娘的雙腿間鑽出了頭,接着是身子是腳。王媽很麻利地從瘤山娘身子下的炕席上扯下一個席篾,迅速地將嬰兒的臍帶割斷然後打個結,抓住嬰兒的雙腳倒掛起來,在後背上狠狠地扇了兩巴掌,嬰兒“哇”地一生啼哭撕裂了夜幕,一連串的動作王媽幾乎一氣呵成。
王媽的手藝在整個粟山村是獨一無二的,活了六十年,接生了四十年,用王媽的話說,村裡四十以下的人都粘過它 的福氣。但也有好多的 孩子糟了王媽的毒手,也怨不得王媽,怨只能怨醫療條件的落後。很多的孩子在七天之後就會破長風而死去,主要就是因為手術刀席篾的感染。
王媽把孩子遞給瘤山娘:“是個男孩,只可惜……”
瘤山娘接過孩子,手自然碰到孩子後背上窩頭大的瘤子,瘤山娘疲憊地很無奈地流淚看着早已站在床邊的瘤山爹。
“哎!不成器的東西,扔了吧!”瘤山爹說。
“他爹,好歹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啊!再說俺娘倆天天在一起快一年了,我捨不得啊!”瘤山娘祈求地看着瘤山爹。
“你要留就留吧!好歹是條命!看他的造化,活了就養着,也算對的起他,要真走了也是天命!”
“我苦命的孩子”!瘤山娘的淚落在孩子的臉上,許久之後,瘤山娘又說:“他爹,這孩子命苦,就叫他瘤山吧,叫着這名孩子好養!”
接下來的日子,瘤山娘又接連生了三個女兒,每年一次收穫,本來想瘤山不成器,再生個小子好續香火,不成想瘤山之後就斷了根,生下的都是女兒。
瘤山也一直沒有歿去的意思,雖然嬌嫩細口,體弱多病。瘤山一天天在長大,瘤山後背的瘤子也在一天天增長,不疼也不癢,只是牽扯到腿走路不正,腰桿也挺不直。
(三)
瘤山長大了,這在別人看來只是一眨眼的事,然而在瘤山娘這裡,卻是漫長的歲月跟痛苦的煎熬。瘤山給她製造了太多太多的麻煩,鄰居的取笑跟背後的說三道四,瘤山的體弱多病,一直折磨着她,但她不在乎!一個母親,無論自己的孩子再怎麼不成器,終歸是自己的骨肉,世上沒有一個母親是不愛自己的孩子的。總算把瘤山養大了,她驕傲,這麼多年,她一直就在這種驕傲與折磨之間來回徘徊着。她在驕傲着把瘤山養大的同時,心口同時又堵上了一塊大石頭,壓的她在每個夜深人靜的夜晚透不過氣,一直到天亮,開始忙碌一天一家人的伙食還有地里沒玩沒了的活讓她沒有去想那些透不過氣的事情的時候,才會稍微輕鬆一點。
這塊心病就是,該為瘤山討個媳婦成個家了。
雖然是落後的鄉村,鄉村的姑娘沒見過世面,在周圍幾個村子里自產自銷,大多的姑娘也都是媒婆來提,然後是父母包辦婚姻,都乖巧聽話的很,但話說回來, 誰家的姑娘願意嫁給一個殘疾,不能依靠終身!還有就算姑娘看上瘤山心眼好,但最先也過不了父母的第一關,畢竟心眼好不能當飯吃!
(四)
吃過晚飯後,瘤山娘掀開炕席小心地取出錢,仔細地點了點,然後取出一部分,把剩下的仍舊放在那裡,就出去了,瘤山爹在後面喊:“大半夜的不睡覺,你去哪?”
“你睡你的,不用你管!”瘤山娘沒好氣地回了一句。然後砸開了李屠戶的門,割了二斤肉,提着進了黃嫂家。
黃嫂是周圍村子出名的媒婆,也是見錢眼開的主,見到瘤山娘提溜着肉進來,就知道所謂何事,只不過不知道是誰家的姑娘入了瘤山娘的眼。不管是誰家姑娘,一律熱臉相待,這才是一個從業人員該有的態度。
原來瘤山娘思來想去,人家高板的看不上瘤山,太差的自己也反倒委屈。二妮又矮又胖,雖丑但也能看着吃得下飯,再說跟瘤山相仿大,瘤山娘瞅准了二妮,所以才狠着心割了二斤肉進了黃嫂家。
第二天晚上,瘤山娘端着碗一口也咽不下,她在等着黃嫂的消息。果不然黃嫂來了,手裡仍舊提溜着那二斤肉,進門沒等瘤山娘站起來讓座,就氣呼呼地把肉摔在飯桌上:“還你們家的肉!”然後一屁股蹲在板凳上,喘着粗氣,紅着脖子。
瘤山娘慌忙站起來,倒碗熱水端到黃嫂跟前,熱臉貼着冷屁股問:“黃嫂,這是咋地了!”
“還咋地了?你說我也活該,跟着你湊合這檔子爛事!這不,我去說親,本來二妮她爹還很高興,可一聽說我給提的是你家瘤山,你猜人家咋說?人家沒鼻子沒臉地訓我,二妮她爹說,‘我說黃嫂,你也提了不少親了,年紀也不小了,你這回是犯暈啊還是看我傻啊?還是欺負我老實啊?你犯着好人家不給提,你給俺家二妮提個殘廢啊?你讓俺家二妮以後咋過日子啊?你讓我這老臉出去咋見人啊?’你說把我氣的啊,二妮她爹把我噎的一句話也沒說出來,她家大門口我都出不來了,你說我說過這麼多親,還是頭回吃着窩囊氣!“說完又呼哧呼哧喘着粗氣。
“這可咋好啊?”瘤山娘被黃嫂一陣奚落,手足無措的樣子:“黃嫂,這回讓你吃氣了,你別往心裡去,孩子還得靠你啊,不能打了光貴啊!你的給想想辦法!”
良久,黃嫂的喘息漸漸平息,脖子也不那麼紅了,黃嫂的眼睛又瞅了兩眼放在飯桌上的二斤肉, 緩緩地說:“辦法倒不是沒有。”
瘤山娘像見到救星,把臉往黃嫂跟前貼的更近了:“黃嫂儘管說,只要能給瘤山討上媳婦成家子人,你開什麼條件都成。”
黃嫂慢條斯理地說:“前幾天峪村的迎春娘來找過我,迎春哥前幾年開山的時候放炮不小心把腿打斷了,但人家腦子靈活,相貌也俊,哎,迎春娘也是犯愁給兒子討不到媳婦,這不,迎春娘說了,讓迎春給她哥換一個媳婦,再說了,人家迎春長得那個俊啊,你四外村子打聽打聽,還沒有誰家姑娘比迎春長得俊的。你家仨姑娘秋菊秋花秋香隨便哪一個都中,嫁過去,讓迎春過來給你當兒媳婦,兩全其美。”
瘤山娘笑了,這確實是久旱的一場好雨,滿口答應,催促着黃嫂趕早不趕晚,儘早去說和這事。黃嫂咯咯地笑着又恢復了一個媒婆本來的面部表情:“不過瘤山娘,咱話可說在前頭,這事我要是說和成了,你可得好好感謝我,給我扯身新衣裳。”說完,起身提溜起扔在飯桌上的肉要走,回頭又對瘤山娘說:“你做好閨女的工作,我明天就去,等着看好吧。”
(五)
秋菊看着秋花,秋花瞪着秋香,秋香瞅着秋菊。姐妹三個誰也不願嫁給瘸子。
“秋菊嫁過去吧!”最後瘤山娘含着淚無奈地看着秋菊說。
“憑什麼?我不嫁,誰嫁誰算!”秋菊低下頭,淚像斷線的珠子。
瘤山娘惱了:“秋菊,你咋這麼不懂事?你姊妹三個數你大,你不嫁誰嫁啊?你難道要你哥打一輩子光貴嗎?你能看的下眼嗎?”
“要是嫁過去,你這輩子就當沒生我這個閨女!”秋菊哭着說完扭頭跑出去,門,在風中來回晃悠着,漆黑的夜空像一塊黑布,緊緊地將整個世界包裹了起來。
(六)
同一天結婚,同一個時辰拜天地,既嫁也娶,本家跟鄰居聚了滿滿一屋子,男的商議着哪個流程該怎樣做,女人們則忙碌着收拾着招待客人的飯菜。笑容,像春天漫山遍野的苦菜花,黃黃的小花朵在微風中搖頭晃腦,在每個人的臉上洋溢着。唯有秋菊,早打扮了起來,紅色的棉夾襖,像秋天霜打后的楓葉,像火。但秋菊的臉像死灰,沒有笑容,獃獃地坐着,秋花跟秋香站在兩旁,低着頭,也不敢亂打擾沉靜如木的秋菊,害怕秋菊一時不高興,拿自己出氣,但秋菊不會這麼想,秋菊不怨恨妹妹,也沒有想怨恨哥哥的意思,秋菊只是怨恨娘,恨娘的心狠如狼!秋菊也害怕未曾謀面的丈夫是怎樣的一個樣子,害怕將來陪伴一個殘疾終其一生的日子會有怎樣的艱難!
迎娶迎春的隊伍早就啟程了,來接秋菊的隊伍也到了,簡單地吃過飯,夜幕早已經拉了起來,天有點陰,沒有星星沒有月亮的夜裡,有點恐怖!
木車上搭了一條紅棉被,秋花把紅頭巾蓋在秋菊的頭上,秋菊又扯了下來,自己走出了屋子,面對喜慶的院子,秋菊的心是麻木的,走到木車前突然轉回身,撲通跪在瘤山娘跟前,冷冷地說:“娘,謝謝你養了我這麼多年,我沒有報答您的,就讓我給您磕個頭吧,以後的日子好好照顧自己,我今天走出這個,今生不會再踏進這個門!”說完磕了三個響頭。
看着秋菊坐上鋪着紅棉被的木推車消失在漆黑的夜幕里,淚在眼眶裡打轉盤旋,瘤山娘咬着牙,硬是沒讓眼淚流下來,瘤山娘知道,這個喜慶的日子是不允許任何人流淚的,在這樣大喜的日子落淚,會讓結婚的人一輩子不和睦,磕磕絆絆。
迎娶迎春的隊伍回來了,同樣,迎春坐在鋪着紅棉被的木車上,本家瘤山的大哥兄弟們有推車的,有拉車的,有打燈照路的,有說有笑。車子放在大門口,院子里拜堂成親的香案香燭早已擺了起來,瘤山娘跟瘤山爹也早已換了一身乾淨的衣裳,坐在香案的旁邊,這時候,瘤山娘臉上才清洗去了剛才秋菊帶給她的傷感,臉上露出了從未有過的笑容,了卻了這樁心事,以後就能每晚安安穩穩地睡覺了。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當村裡唯一的教書先生王老師抑揚頓挫地喊起來,當瘤山拉着迎春的手給瘤山娘磕頭的時候,瘤山娘的臉笑成了一朵花,一朵開的正艷的牡丹花,既大又鮮艷。王老師拿着早已打好的草稿又抑揚頓挫地念起來:“今天是瘤山跟迎春大喜的日子,這是瘤山家的盛事,也是粟山村的大事,在這個大喜的日子裡,我代表所有的親朋好友,所有的村們祝願他們兩個夫妻和睦,百年好合,孝敬父母,早生貴子,現在舉行婚禮第三項,夫妻對拜,鞭炮齊鳴,送入洞房。”鞭炮響了起來,震耳欲聾,鞭炮聲響到粟山村的每一個角落裡,鑽進每個人被窩的耳朵里,歡聲笑語沸騰在院子里。我們這群孩子在大人的縫隙里鑽擠着,哄搶着揚在滿院子里的糖果。
瘤山跟迎春被送進洞房,親朋好友也陸續散去,我們這群孩子也被趕了出來。但我們卻沒有要走的意思,我們躲在大街上的柴禾垛里,眼瞅着參加婚禮的人們全都散去,我們便鑽了出來,貓着腰,躡手躡腳地溜到瘤山的窗下,蹲着身子,大氣不敢出,生怕驚動了新郎新娘子。在農村偷聽新婚夫妻的悄悄話是必有的事情,很多的經典笑話都是在這時候牆根底下偷聽來的,然後在村子的傳播,有一些傳了幾年幾十年到現在仍然是茶餘飯後田間地頭的笑料。
瘤山挑大了煤油燈芯,走到坐在床沿的迎春跟前,伸手摘掉了迎春的紅頭巾,嘿嘿笑着看着迎春。迎春看了瘤山一眼,沒有太大的驚訝,也沒有笑容,低下了頭。
“天快亮了,折騰了一晚上你也累了吧,你睡會吧。”瘤山紅着臉說。
“我不困,你睡吧。”迎春沒有動的意思,仍舊低着頭咬着嘴唇坐在那裡。
瘤山鼓足了勇氣坐在迎春身邊,把手搭在迎春肩上,有一股衝動想把迎春抱在懷裡。“不要碰我,我不舒服。”迎春往旁邊挪了挪身子,掙開了瘤山的手。
“咋地了,是不是在路上吹了風,受了風寒。”瘤山仍舊關心地問。
“不是,我來了例假,髒的很,來這事的時候心情也不好,你們男人不懂的,你別問了。”迎春咬着嘴唇,斷斷續續地說。
“奧,那你快躺會吧,反正天快亮了,我不睡了,我坐會就行。“瘤山紅着臉說。其實瘤山心裡很明白,迎春是看不上自己,只是跟秋菊一樣為了給哥討到媳婦而不得不屈就自己。瘤山雖身子殘,但心裡卻跟明鏡一樣,明朗的很。二妮那樣的貨色都看不上自己,何況是迎春這樣的如花似玉,周圍村子挑都挑不出幾個的美貌。事情總有個過程,要讓迎春適應,人心都是肉做的,等日久天長,自己好好待人家,早晚有一天會打動她的,再說了,強扭的瓜也不甜啊!瘤山心裡這麼想着,起身站了起來,離開床沿,找一個凳子坐下,吹滅了燈。迎春和衣躺在床上,想閉上眼休息會,但絲毫沒有睡意。迎春的心裡有愧疚,不知道這麼做對得還是對不起自己的良心,也不知道將來會對瘤山及家人怎樣的傷害,但腦海里立刻掠過柱子的影子,還有柱子黝黑的皮膚,跟柱子輪着大鎚砸着石頭的樣子,迎春彷彿看到柱子太陽底下順子臉頰淌下的汗,柱子對着自己一度失望的眼神跟自己對着柱子承諾后柱子煥發的笑容。
完了,沒戲了。我們幾個趴在窗下的孩子大失所望,躡手躡腳地離開了。
(七)
剛忙活完瘤山的婚事,地里的麥子又熟了,還沒順過勁來,接着就要忙活地里了,庄稼人有句俗語,叫“歇鋤不歇鐮”,意思就是說鋤地的時候時間還是寬鬆的,可以歇息一下,大不了耽擱個一天兩天也不打緊的,但收割麥子的時候是萬不敢歇息的,要不然怎麼叫做搶收呢,麥子熟了站在地里,說不定哪會狂風暴雨收割不急,可是要命的事情。累歸累,但瘤山娘心裡敞亮,干起活來也有勁。瘤山爹跟秋花秋香管着收割運輸,瘤山娘就在麥場里割穗,瘤山則管着晾曬碾壓,迎春呢,瘤山娘不讓幹活,說在家做點飯就好,說女人的身子這個時候是最嬌嫩的,要好好養着,不可有個好歹。其實所有的人都明白,瘤山娘是怕剛結婚迎春萬一懷了孩子,怕有個好歹傷了胎氣。瘤山心裡青春,結婚這麼些天了,迎春從不讓自己碰她,每晚都是和衣而睡,也不知道迎春例假乾淨了沒有,還是到底迎春根本就沒來例假,但是瘤山還是很開心,每當從小玩到大的夥伴們羨慕地調笑自己,說自己狗命仙運討這麼天仙似的媳婦 的時候,心裡美滋滋的說不出有多高興,還有當迎春躺在床上睡熟了的時候,燈光下看着迎春泛紅的臉頰,聽着輕微的呼吸,聞着身上散發出的淡淡香氣,瘤山每每都會陶醉,這樣的女人就算沒有肌膚之親,每天這麼看着也是一種幸運。
特別是迎春把飯送到麥場里,更吸引了鄰居們羨慕的眼光,跟瘤山爹瘤山娘不停地誇讚,誇迎春懂事,誇瘤山爹娘好命。聽着別人的誇讚,說心裡不高興那是假的,喜歡聽好話而討厭冷言罵語,是每個人天生的習性,儘管很多人嘴上會說什麼忠言逆耳利於行了,什麼良藥苦口利於病了。只是看到迎春對瘤山不冷不熱心裡多少會有點不是滋味。
等把小麥顆粒歸倉,地里的玉米苗又二十多公分高了,鋤地滅草,間苗噴葯。庄稼人的日子就這樣,從日出到日落,從春到冬,無休止地輪流,整天的地里來地里去的忙碌。
一眨眼三個多月過去了,又到了秋收時節,地里的玉米秸像士兵一樣密密麻麻排着整齊 的隊伍,玉米棒子飽滿,鼓鼓的,有的玉米粒齜着牙從頂端掙開玉米褲子鑽出來,讓人看在眼裡,喜在心裡,又是一個豐收年啊!就是迎春的肚子沒有鼓起來,結婚三個多月,說鼓起來未免有點過早的吧,但迎春也從沒有過厭食的跡象,也沒有嘔吐的反應,這些,瘤山娘可是一直盯在眼裡的。或許,是沒有趕上日子吧,又或許迎春的月經不怎麼正常而耽誤了最佳時期,瘤山娘在心裡一直這麼勸導自己,但這些事情又不好開口去問兒子兒媳婦。
但是,凡事還是小心一點的好,儘管心裡有疑問,瘤山娘還是不讓迎春下地,儘管地里忙的要死。
(八)
臨近年關,家家忙着置備年貨,迎春的肚子仍舊沒有要鼓起來的跡象,就算懷孕的一些表面簡單跡象都沒有。瘤山娘心裡開始發慌。
晚飯後,等家裡人都睡熟了,瘤山娘走到瘤山的窗前,敲了幾下,假稱讓瘤山幫自己干點活喊了起來。瘤山娘面對着面紅耳赤的兒子追根問底。瘤山有個好習慣,那就是打小從不敢對娘撒謊,開始還低着頭不回答,但熬不住瘤山娘的一再追問,又不敢撒謊,只好實話實說。
瘤山娘懵了,好久,對着低着頭的瘤山,狠狠地一個耳光:“你笨啊?你還是傻啊?結婚這麼些日子了,你竟然沒跟她同房,還一直在一個屋子裡一張床上睡覺!你說我怎麼生了你這麼個老實兒子?你不知道女人好吃啊?就算不知道,你知道你是怎麼討得這媳婦啊!是用秋菊換的啊!村子里的人的看着呢,到現在懷不上孩子,你讓我這老臉往哪擱啊?你以後讓鄰居們怎麼說你啊?”
被娘一陣數落,瘤山不敢反抗,更何況這是自己做的不對,愧對了娘的一片苦心。
“我不管那麼多,今晚你就跟迎春同房,不脫嗎不是,你把她褲子給我撕了,軟的不吃來硬的,一定要讓她懷上你的孩子。這麼長時間了,不脫衣服睡覺,我怕是這女人心裡有鬼,不知道心裡在盤算什麼壞點子。”瘤山娘下了死命令。
回到自己屋裡,迎春躺在床上仍舊沉睡着,手緊緊地攥着用布條擰成的褲腰帶。瘤山第一次這麼死死地盯着迎春的下身這麼看,以前只是在迎春睡熟的時候看她的臉,瘤山也感覺到身體里有一股燥熱,也不知道哪來的那麼大勇氣,伸手去解迎春的腰帶,這時候瘤山才發現迎春的腰帶打着死結。
迎春被驚醒了,驚慌地喊:“你要幹嘛?”本能地猛地抬腿,一腳踹在瘤山的肚子上,瘤山沒有防備,加上本來身子虛腿腳不利索,被迎春一腳踹下床去,後背着地,後背的瘤子頓時像針扎一樣,撕心裂肺的痛,痛的瘤山肚子里的腸子都像打了結一樣,擰着疼。迎春蜷縮這身子驚慌地瞪着瘤山,不知道瘤山怎麼突然會這樣,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
瘤山坐在地上,汗像斷了線的珠子滾落下來。過了好久,後背的疼痛慢慢減輕了,瘤山爬起來,瞪着迎春突然性情大變,好像是被迎春的反抗惹火了,又好像是突然發現自己應該盡到一個男人的責任:“我要幹嘛?我還想問你你要幹嘛呢?嫁給我這麼久,穿着衣服睡覺,腰帶還打着死結,你嫁給我到底是怎麼想的?還是另有圖謀?我告訴你,只要你嫁給我,生是我的人,死了也是我的鬼。問我要幹嘛?那好,我現在告訴你,我要跟你同房。”說完又爬到床上,摁住迎春去解她的腰帶。
女人的力氣再大,畢竟是女人,無論迎春怎麼掙扎,怎麼也脫逃不開瘤山狠狠壓住的身體。迎春聲嘶力竭氣喘吁吁,一隻手死死攥着褲腰帶,一隻手去胡亂抓瘤山的臉,奈何瘤山瘋了一樣,絲毫沒有退卻的反應,兩隻手不停地解着迎春的褲腰帶。迎春早就做好了防備,腰帶的死結打的死死地,瘤山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仍舊打不開。
瘤山氣急敗壞地爬起來,摸着了一把剪刀,又回到床上,對着驚恐的迎春狠狠地說:“你不是打結嗎?我把你褲子一併剪了,我看你還有什麼本事。”
迎春的眼淚滾落了下來,像一隻受傷的兔子哀求地看着瘤山:“求你了,求你了,不要,放過我吧!我一輩子記得你的好的。你要是給我剪了,那我從你,但我也會死在這張床上,我絕不會活着離開。”
瘤山性本善,永遠是最心軟的,就像他聽爹娘的話一樣。看着迎春的眼淚,看着迎春蜷縮着的瑟瑟發抖的身子,瘤山心軟了,他不忍心這麼傷害自己早已經深愛的這個女人。
(九)
第二年的春天,家裡突然來了兩個陌生人,由村支書帶領着。
村支書介紹說:“這是縣裡民政局的幹部跟鎮上計劃生育工作組的,這次來村裡是摸底清查,以前村子里很多村民也不去縣裡登記就結婚,不批准生證就生孩子。這樣的事情以後要打住了,以前結婚的都要去縣裡重新登記,生了孩子的也要登記一下到鎮上把戶口落了。”
面對着突如其來的變故,瘤山倒沒覺得怎麼樣,隨口就答應了村支書,倒是迎春,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民政局的幹部從包里掏出本子登記了瘤山跟迎春的名字,然後說:“我先把你們的名字登記了一下,你們這幾天,最好是儘快到縣民政局補辦結婚證書,過了這個月的十五仍舊不去補辦的話,是要罰款的,再說,辦不了結婚證,你們的准生證也辦不下來,那樣將來孩子的戶口也落不下。”
迎春低頭沉思了片刻,諾諾地問民政局的幹部:“那要去辦結婚證需要帶什麼手續?”
“奧,帶着你們兩家的戶口簿就行,必須你們倆個本人到場,要不然還是辦不了的。“幹部說完就起身跟村支書們走了。
送走了村支書們,瘤山說:“這也是好事,結婚了這麼長時間了,就因為地里忙,去縣城也不方便,一直拖下來了,這次正好把這事辦了,以後也算是對婚姻有個說法,明天咱就打個車去縣城。“
迎春顯得六神無主的樣子,咬着嘴唇,好久才說:”那我今天回趟娘家,把戶口簿取來,明天去縣城用。“
迎春說完,起身簡單收拾了幾件隨身的衣服,用包袱打了起來,瘤山也沒放在心上,只是隨口一問:“你回去取戶口簿,今晚就回來,帶這麼多衣服幹嘛?”
迎春諾諾地說:“這幾件衣服我不想穿了,想帶回去給嫂子穿。”瘤山也就沒再追問什麼。
(十)
結婚這麼久了,自打結婚後,迎春很少回娘家,主要是沒有時間,平時地里忙,家裡人都在地里幹活,自己還得要看家給家裡人做飯,也就輕易沒有時間回來,只是在走娘家的日子,還是由瘤山陪着,每次都是短短的幾個小時。這次要不是借口取戶口本,也是沒有時間跟理由回來的。
迎春走進家,爹娘都下地了,哥哥坐在地上編者糞筐,秋菊在旁邊大着肚子給哥打着下手。
迎春打小是很佩服哥哥的,打小就一直騎在哥哥的脖子上玩,哥哥很疼惜自己,自己要是在外面玩耍被別的孩子欺負,哥哥肯定會找到人家家裡討個說法不可。大了后,哥哥就去了石坑跟柱子們一起開石,太陽把哥哥的皮膚曬得黝黑黝黑,沉重的活把哥哥打造的更加強壯,每天中午哥哥都捨不得回家吃飯的時間,所以迎春也就每天把飯送到哥哥的石坑裡,天長日久,迎春就跟柱子熟了,不是一般的熟,大概就是日久生情的那種樣子吧。當著哥哥的面,柱子跟自己也不敢眉來眼去,但每天晚飯後,柱子不是借故找哥哥玩來到家裡就是在屋後學幾聲狗叫,聽到狗叫,迎春就會跑出來跟柱子私會。
但沒想到,有一天放炮的時候,是一個啞炮,好久了都沒響,哥哥想過去看一下怎麼回事,不成想剛走到炮眼跟前炮就想了,哥哥兩根腿都被打斷了,當柱子背着昏迷的哥哥跑進家的時候,自己的心都碎了。哥哥好了,但兩根腿都殘了,但哥哥是身殘志堅的人,哥哥拄着拐杖硬是跟着七大爺學會了編糞筐糞簍,成了編將。但婚事卻成了全家人的心病,是啊,誰家的閨女願意嫁給一個殘廢啊?看着哥哥心傷的樣子,迎春發誓要讓哥哥娶到媳婦。當自己跟爹娘哥哥說出自己換親的想法時,遭到了哥哥的強烈反對,哥哥說:“我就算打一輩子光貴,也不會把痛苦移駕在你身上。”但自己鐵了心,哥哥見不能改變自己的想法,也就默認了。記得出嫁的那天,哥哥把自己關在屋裡,一個人喝悶酒,喝的一塌糊塗,最後還是自己跪在屋門口央求着哥哥開了門換上了新郎的衣服。
柱子聽到自己給哥換親的時候,發了瘋地質問迎春,為什麼要這麼做?迎春給了柱子一個承諾,說:“你只要相信我,只要愛我,那就等我一年。”
迎春進屋看到哥哥嫂子和睦的樣子,很開心,但心頭突然又是一陣心酸,撲通跪在嫂子跟前,秋菊慌忙用手按着后腰,挺着大肚子站了起來,伸手去拉迎春:“妹妹,你這是咋地了,快起來。”
“嫂子,你不原諒我,我就不起來。”迎春哭着說。哥哥坐在那裡,嘆了口氣,低着頭繼續忙活他的編器。
秋菊嘆了口氣,說:“起來吧,其實你不用說,我跟你哥也知道是怎麼回事。你柱子哥經常過來喝酒,有天晚上柱子喝醉了酒,把你們的事都跟我們說了,昨天縣裡跟鎮上的幹部都來家裡里,說是要我跟你哥去縣裡補辦結婚證。他們走後,我跟你哥說起你來,就猜到你跟我哥的日子走到頭了。哎,就是苦了我哥,我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接受得了這件事。”
迎春哥抬頭想說什麼,但話到嘴邊又咽下去了,又嘆了口氣,繼續編他的筐,
(十一)
迎春回粟山村取嫁妝的那天,我正好在場的。我們小孩子在場,其實根本不懂什麼事情,只是隱約知道迎春以後不嫁給瘤山哥了,在場也就只是看熱鬧,周圍也站滿了看熱鬧的鄰居。
那天正好下着小雨,小雨打濕了所有人的頭髮,淋濕了迎春的衣服,跟隨迎春過來的還有幾個她本家的哥哥,迎春跟她的哥哥也都沒有鬧騰。瘤山蹲在旁邊,一句話也不說,似乎幾天之間蒼老了許多。倒是瘤山娘鬧騰的厲害,大罵迎春是個騙子,是流氓,將來不得好死,哭着罵著去撕扯迎春的頭髮。
迎春撲通跪在瘤山娘跟前,跪在泥水裡:“娘,打吧罵吧!我對不起你跟瘤山,這輩子造的孽我只能下輩子來償還了!”
瘤山娘似乎根本就聽不進耳朵里,繼續撕扯着迎春的衣服頭髮。瘤山含着熱淚起身抱住了瘤山娘,哭着說:“算了吧,娘,讓她走吧!”
(十二)
看着迎春跟抬着嫁妝的迎春娘家人消失在雨幕里,瘤山娘一聲悲痛的聲嘶力竭的哭喊,倒在滿是泥水的大街上。
第二天,瘤山娘就一個人趕到迎春家裡,進門二話沒說,拉起秋菊要走,秋菊掙開了娘的手,瘤山娘瞪着秋菊喊:“走,秋菊,跟我回家,這家人是騙子,你哥被這群壞蛋害慘了,咱也不嫁給他了。”
秋菊苦笑了一聲:“娘,你把 當什麼了?我是人!當初我不嫁,你非要我嫁,現在這樣子了,你要我怎麼做?娘,我快要生了,你知道嗎?我也要當娘了,說什麼我也不會跟你回去,我生是這家的人,死是這家的鬼,再說,我也要對我將來的孩子付責任啊!”秋菊沉吟了片刻接著說,“娘,算了,你也別瞎鬧了,事已如此,強扭的瓜不甜。以後讓秋花秋香痛快地嫁了吧,別再她倆的身上想點子了,不要讓她們再走我的路。”
(十三)
事情過去了好多年,直到現在,我再沒有見過迎春,不知道她嫁給柱子怎樣了,我想她肯定會幸福吧,在追求真愛的路上永遠沒有對與錯,瘤山一直光貴着,不知道瘤山的陰影會在迎春的心裡埋藏多少年,我想,對於瘤山,在迎春的心裡應該是一種抹不掉的愧疚吧!
我也沒有見過秋菊回過娘家,倒是這幾年,秋菊的孩子大了,時常會見到秋菊的孩子來看他姥娘姥爺還有他舅。
(完)
2014年2月8號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