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病

　　記得剛剛上小學二年級的時候，有一天下午，放了學回到家，擱下書包跑下樓，一蹦一跳地理髮去了。

　　進了理髮屋，目不斜視地徑直走到理髮椅子跟前，一屁股坐上去，雙手往椅子兩邊扶手上一放，雙眼看着前面鏡子里的理髮師傅，大模大樣說：“噯，師傅，給我剪個小平頭。”說完，閉上雙眼做起了白日夢。

　　從小就喜歡聽小姑姑講故事，什麼王二小放牛、七仙女下凡、阿凡提倒騎毛驢、皇帝的新裝……

　　不過，最愛聽的還是五叔講的《西遊記》，尤其是孫悟空大鬧天空的故事。

　　故事聽多了，小腦袋瓜子里經常浮現出一些蹊蹺古怪的想法，時常臆想着自己有孫猴子的七十二變本事，上天入地打妖怪。

　　經常打的那些妖怪，都是平時欺負過我，打過我的那些人。有時候，想着想着就會為自己有那麼大的能耐而偷着樂一陣子。

　　坐在理髮椅子上，閉着雙眼，想象着自己把我們年級部那個打架大王狗蛋打得鼻青臉腫，跪地向我求饒，就美滋滋地睜開了眼睛。

　　這一睜開眼睛不要緊，鏡子裡面的小腦袋變成一個小球頭，立馬就不願意理髮師傅了，脖子粗臉紅地喊叫着：“誰讓你給我剪這種球頭啦！這麼難看！誰讓你給我剪這種球頭啦！這麼難看！”

　　理髮師傅好像沒聽見我朝他咋呼，輕輕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隨手解下我身上的白布圍兜，冷冷地說：“好啦，小傢伙，別咋呼啦，起來走吧，今天不要你的錢了。”說完，他轉身洗手去了。

　　我站起身子，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可着嗓子又朝着理髮師傅的後背大聲地嚷嚷着：“那也不行！你幹啥給我剪這種小球頭！這麼難看！你賠我的小平頭！你賠我的小平頭！”

　　理髮師傅洗完手，轉過頭，黑下臉來，惡狠狠地瞪着我吼叫：“咋呼什麼！熊孩子，什麼難看不難看的，頭髮剪短了涼快。滾回家去！再瞎嚷嚷，捶死你！滾蛋！小王八犢子。”

　　理髮師傅那種兇狠勁頭一下子把我給嚇唬住了，我站在那兒乖乖地閉上了嘴，也不敢看他的臉了，氣呼呼地低下頭去看着自己的腳尖。心裡尋思着，動手跟他打架吧，打不過他。哭吧，太丟人。罵他吧，肯定得挨揍。這可怎麼辦？

　　理髮師傅見我氣嘟嘟地站在那兒閉上了嘴，也就不再搭理我。這時候正好來了一個剪頭的老爺們，他就微笑着給那個人理髮去了。

　　趁着理髮師傅給那個老爺們洗頭的時候，我偷偷地拿了一把刮鬍子刀，雙手背在身後，瞪着雙眼看着理髮師傅的後背，慢慢地倒退着腳步溜出了理髮店。

　　出了理髮店，撒開雙腿沒命地往家跑，一路跑着，一路罵著：“操你媽的，看你一會兒怎麼給人家刮鬍子。你給我等着，等我長大了非得狠狠地揍你不可。一拳把你的嘴打歪，二拳把你的大門牙打掉，讓你三天都不能吃東西，餓死你這個老東西。”

　　一邊往家跑着，一邊這麼嘟囔着，好像真的就把那個理髮師傅給胖揍了一頓，高興的不得了，氣喘吁吁地跑到樓門口，就已經把窩囊氣釋放光了。

　　站在樓門口，喘了幾口大氣，用手擦了擦腦門上的汗絲，一步兩蹬地跑上三樓，從褲子口袋裡掏出鑰匙，開開屋門，走進屋裡，順手把手中攥着的那把汗唧唧的刮鬍子刀放到桌子上，轉過身，出了屋，隨手關上屋門，噔噔噔地跑下樓和小朋友們玩起老鷹抓小雞。

　　天快黑透了，大家這才散了伙，各自回家。我跑上樓，推開屋門，看見爸爸站在屋裡，手裡拿着那把刮鬍子刀，一下子愣住了，站在屋門口不敢進屋了。

　　爸爸一看我回來了，黑着個臉問刮鬍子刀是哪裡來的。我獃獃地站那兒，說不出話來。

　　爸爸一看我的神情不對勁，一把把我拽進屋，追問刮鬍子刀是哪裡來的。我低着頭站在爸爸跟前，心裡暗暗拿定主意，甭管怎麼問，就是給他來個死活不吭聲。

　　爸爸讓我給激怒了，火冒三丈地拿起掃帚劈頭蓋臉地就打，我疼急了，可着嗓門嚎叫，嚎叫得整個樓門洞的鄰居都先後地趕到了我們家。

　　機不可失，失不再來。趁着人們你一句，他一句勸說我爸爸的時候，我趕緊竄到窗戶台上，麻利地從缺了一根窗戶欞子的空隙中鑽了出去，站到外面窗戶台上，雙手拉着一根窗戶欞子，低頭往樓下一看，樓底下正好有一大堆黑乎乎的沙子。心裡尋思着，跳下去，直接往奶奶家跑，爸爸絕對追不上我。這麼一想，躍躍欲試地就想要跳下去。

　　我的舉動一下子嚇壞了屋裡的人，人們都停在原地上瞪着大眼睛看着我，誰也不敢說話了，誰也不敢抬腳往窗戶跟前挪動一步腳步。

　　爸爸站在原地上，一動不動地看着我，嘴裡結結巴巴，小聲小氣地朝着我說：“好、好、好孩子。我、我不打、不打你了。你快、快、快下來，啊、你聽話，聽話，快點下來，我不、不打你了。”

　　當時我並沒有覺得跳下樓去有什麼可怕的，爸爸倒是讓我給嚇的滿臉焦黃，連話都說不成句子了。

　　看着爸爸那種害怕的樣子，心裡湧出了一種莫名其妙的得意感，不由自主地用鼻子朝着爸爸輕輕地哼了幾聲。心裡尋思着，你再敢打我一下，我就馬上跳下樓去，看你能把我怎麼樣。

　　不知道為什麼，就在我這麼尋思着的時候，屋裡那種緊張氣氛像一股電流似的，一下子傳遞到我身上，弄得我也有些害怕了，心裡砰砰亂跳，抓着窗戶欞子的雙手不由自主地便抓緊了一些。這個時候，我是既不敢往樓下跳，也不敢鑽進屋裡來，於是就眯縫起雙眼站在外面的窗戶台上，硬着頭皮和屋裡的人們僵持住了。

　　挨一頓打倒並不要緊，過一會兒身上就不疼了。可這一屋裡的人都知道我偷了東西，知道我是個小偷了，這臉可丟大了。

　　哼！聽話，聽個屁，你讓我變成了一個小偷，我恨死你了，你這個可惡的爸爸。

　　就在我十分懊惱，又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時候，小姑姑走進了屋裡。

　　小姑姑最疼我，從來都見不得我受到半點委屈。我一看來了一個真正的大救星，立馬瞪圓雙眼，急撩撩地朝着小姑姑就喊叫：“小姑姑，小姑姑，你快過來呀，爸爸他想要打死我！”

　　小姑姑見滿屋裡都是人，一下子愣在那兒，就在她愣神的時候，猛不丁地聽見我的喊叫，一眼看見我站在窗戶外面的窗戶台上，頓時嚇得臉都變了型，衝著我就喊叫：“乖孩子，抓緊些！抓緊些！快，快，聽姑姑的話，乖，你乖，快點鑽進來。啊！聽姑姑的話！啊！聽姑姑的話。”

　　小姑姑看着我很聽話地鑽進屋裡之後，這才鬆了一大口氣，也不再管我的事了，轉過身子就和我爸爸幹上了。

　　“你為什麼打孩子？啊！你幹什麼要逼得孩子去跳樓，你太不像話啦！今天我就先死給你看！”

　　她一邊朝着我爸爸怒吼着，一邊用頭向我爸爸的懷裡撞了過去。我爸爸既不敢躲閃，也不敢還手，被小姑姑撞得直後退，一時之間屋裡又亂了套。有拉小姑姑的，有拉爸爸的，那場景真是熱鬧極了，比《地雷戰》都好看。

　　躲在屋裡的北牆角，幸災樂禍地看着小姑姑用頭頂撞我爸爸，可解恨了，心裡還不斷地給小姑姑加油，好！好！好！使勁撞他！使勁撞他！使勁撞他！

　　爸爸讓鄰居們給拉走了，我連忙拿起書包，緊緊跟在披頭散髮的小姑姑屁股後頭到奶奶家去了。偷人家刮鬍子刀的事情，也就這麼不了了之了。

　　不過，從那以後，不管因為什麼事，再也不敢偷別人的東西了，直到今天，只要看到刮鬍子刀心裡就不舒服，就覺得臉發燒，渾身不自在，偷刮鬍子刀的事幾乎成了我這輩子都難以痊癒的一塊心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