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鐵牛

　　大鐵牛和媳婦麗春離婚了。

　　這消息是從改辮子口裡傳播開的。改辮子手裡拿把鐮刀片子，到地里割葵花。路是東西路，蜿蜒在小村的南側。一路上，改辮子看見誰家的大門虛掩着，腿好像不聽話了，由不得要拐進去，給別人繪聲繪色講她如何看見那紙離婚證書，並像識字一般的念出聲：四歲的孩子歸大鐵牛，暫由麗春撫養到8歲。大鐵牛每月給麗春撫養孩子費30元。大鐵牛媽拉住兒媳婦麗春不讓走，眼睛哭得象桃子。大鐵牛住到了學校里，已有好幾天不回家了。

　　改辮子是向生的老婆，身上的衣服都是村裡人送的。改辮子常給人們看她身上的黑紫青斑，那都是向生用拳頭弄下的。儘管如此，改辮子一直有個改不掉的毛病，就是東家進西家出，不管別人樂意不樂意，反正想進誰家就進誰家，進門就找個小板凳坐下，卷支旱煙抽，抽完拍拍屁股站起來走人。因此改辮子的消息十分靈通：誰家來個親戚或得了什麼意外收入，問改辮子，八九不離十准知道。

　　因而改辮子說大鐵牛和麗春離婚，人們就象等待久久不宣的判決終於有了音信似的接受了。此後，女人們一見面，不約而同要談起大鐵牛和麗春，一時間，平靜的小村莊里，沸沸揚揚，好不熱鬧。

　　村人們對大鐵牛和麗春的離婚早有心理準備是有根源的。大鐵牛和麗春屬自由戀愛，而且是學生時的早戀。兩人一班，初三時把課桌搬到一起，出則成雙入則成對，成為三百餘人學校里的焦點。高中不中，回到村裡，不久麗春就非嫁給大鐵牛不可。麗春娘不同意，覺得本是兒戲的事。無奈麗春即便斷絕和家中的關係，也要嫁給大鐵牛。

　　村裡人們都說，大鐵牛有什麼好？麗春是看中了大鐵牛的那碗飯，大鐵牛腰軟腿長，虧她媽還給起了個“鐵牛”的名字，根本不是幹活的料。大鐵牛遲早是要與農民脫離，端上鐵飯碗的。大鐵牛爸從中學退休，頂替的還不是大鐵牛？村人們照此一分析，覺得麗春挺有心計的一個女子。

　　不過，村人們除此之外，對麗春也無良好印象，說麗春臉上的粉搽得太白，象刷了層白灰，往下掉渣。又說麗春穿那麼瘦的褲子，美曰牛仔褲，把兩條腿綳得象麻桿，丟他先人的臉。

　　說三道四、甜咸扯淡都是分外的事。那年入冬，大鐵牛不知從哪裡販回一些塑光紙的年畫，畫上都是美人頭，明星照，老壽星，獵狗，汽車，摩托的，挨家挨戶地賣。其實也不能算是賣，大鐵牛進了村裡人家的門后，先大爺嬸子哥嫂的叫一通，然後展開一捆，讓你買，一塊錢一張的，兩塊錢一張的任你挑，你若堅決不買，大鐵牛就說年關前自己要辦喜事了，實在沒辦法，只好搗騰搗騰。都是一個村的，低頭不見抬頭見，又聽大鐵牛的那幾聲稱呼，人們願意不願意，都買了兩三張年畫。有的買五六張。一個年下來，牆上也該打扮打扮了。

　　如此這般，大鐵牛把手中的畫都賣了。人們奇怪的是，大鐵牛家竟沒貼他賣的畫，大鐵牛媽竟是到縣城裡買了幾張，這都是快嘴改辮子出來宣揚的。年節前，村人們上街，發現街上擺攤的商店裡到處都是大鐵牛賣的那種類型的畫，一塊錢四張五張。有的村人就覺得心裡有些不自在，覺得有上當的感覺，但在大鐵牛的喜日子上還是去喝了喜酒。

　　大鐵牛的喜事，場面十分排場，凡村人按戶單位計都接到了朱紅的請柬。喜宴上，整雞整魚，粉蒸羊肉，紅燒丸子，八葷八素十六盤碗。男人們一邊伸筷子一邊不由得摸摸剛掏出50元發癟的口袋，端起燒酒盅吆喝着。女人們則招呼孩子不要東張西望，快吃。就連改辮子家也受到邀請，改辮子的男人——向生，端坐在那裡，厚嘴唇囁囁半天，聽不到聲音，但臉上明顯地看出，由於激動和興奮，放出油亮的光來。那天，大鐵牛家擺不下近40戶人吃飯的桌凳，就延伸到左鄰右舍。

　　接新娘子麗春時，動用前一天就從縣城雇來的兩輛小轎車。小車在坎坷不平的黃土路上顛簸近兩個小時，才把火似的麗春接回來。耍新娘子就開始了。村人們後來嘆道，真是大開眼界，還都是念過書的，老農民也沒那麼粗俗。喜事上，請來大鐵牛的一幫同學，吃吃喝喝，先不引人注目。待戲耍新娘子時，這群人象突然活了，花樣百出，讓大鐵牛用舌頭從麗春的嘴裡撈出糖塊，在凳子上把大鐵牛和麗春摞起來，架成十字，推磨似的轉。讓麗春給每個人點煙，有的用完一盒火柴，那煙頭還是不冒煙。

　　瘦削的麗春給揉搓的，到後來就沒了笑臉。再後來，麗春不出聲地流淚，把臉上的白粉衝下來。大鐵牛實在沒有辦法制止他的這些哥兒們，他好象還記得自己也曾這樣在哥兒們的新娘子身上尋開心。不知誰又出花樣，在麗春周圍點起炮仗，村人們說，眼見得麗春跳來蹦去，後來不動了，一個炮仗悶悶地在麗春身上炸響，嶄新的紅緞子棉襖在聲響中一窩似地綻開，雪白的棉花分外耀眼。麗春突然爆發，放聲大哭。

　　太不祥了！村人們就覺得心中有些那個，究竟是什麼，他們也說不清楚。反正他們忌諱如此的事件，就如娶親那天最避諱連陰綿綿雨狂風驟雨，都說過着瞧吧。

　　果然，一年後，大鐵牛家就傳出爆炸式的新聞，麗春和章明的小兒子銅銅勾搭上了。章明是村裡的萬元戶，銅銅穿西裝，系領帶，皮鞋一塵不染，頭髮還天然捲曲着。銅銅抽四塊錢一包的香煙或紅塔山，銅銅談了好幾個對象，都是女孩子主動追他的，其中有一個叫小紅的，銅銅聲明吹燈拔蠟時，小紅幾次尋死覓活。銅銅每到鄉里溜達，供銷社裡的女子和理髮店、裁縫鋪里的女子就站在外面嘮，眼角餘光時不時掃在銅銅身上，銅銅的笑聲就更加深沉，手斜插在褲袋裡，懶散的樣子。銅銅究竟談了幾個對象，人們後來都記不清了，但誰也沒想到銅銅會看上有夫之婦的麗春。麗春比銅銅大三歲。這事是從麗春的鄰居花花家傳出來的。花花說一天傍晚，她從地里回來遲了，圈裡的豬餓得吱吱直叫喚。花花不歇氣地拌好豬食，聽見豬吧嗒吧嗒吃得香時，花花這才鬆了口氣，無意識中向四周一看，生生給嚇了一跳：豬圈的東牆下站着個黑影，似乎在向麗春家張望。花花壯膽問：“誰”？“我。”“你是誰啦？”“我是我嘛。”

　　花花聽出是銅銅，心裡一塊兒石頭落地了，轉念又有些奇怪。

　　“黑不窿咚，你在這兒幹啥？”

　　“我出來方便。”話完，銅銅就走了。花花回到家中越想越奇怪，銅銅家在東頭，老遠天地跑到自家豬圈大便，怪事！花花忙着做其他家務事，也就把這事兒給忘了。可事隔不久，花花半夜拉肚子，聽到豬圈那兒有說話的聲音，還是男的跟女的。花花聽了聽，有一個是銅銅，再一聽，女的是麗春。

　　“老愛動手動腳。”

　　“你愛還是我愛？”

　　“佔了便宜還說好聽話。”

　　接下來拉扯和女的抗拒的聲音。漸漸拉扯聲音小了。

　　花花腿軟心跳回到家中，推起打鼾的男人，當新鮮事給說了。

　　村裡就傳開銅銅和麗春相好的事兒。

　　村人們背地裡吵吵了一段時間，同時仔細的想聽到些什麼，但沒有聽見任何大鐵牛和媳婦麗春吵架聲音。於是都說大鐵牛這個軟蛋，都說銅銅爹的錢就是給銅銅撐腰，大鐵牛惹不起銅銅。但村裡人看麗春的眼光無形中帶了鄙視，覺得麗春的笑和村裡的小媳婦都不一樣，帶着禍害的味道，竟然聽聞到有的小媳婦因為自家男人和麗春多說了話而回家吵架的。麗春倒也沒有抬不起頭，照樣笑起來虎牙露出來尖尖的，臉頰上還有兩酒窩。拋開一切地說，麗春的確是有幾分姿色的。可能村人們對着這個有點姿色的女子是心懷嫉妒的，認為姿色就是不本份，奈何麗春還真的和村裡過日子的小媳婦不同，誰家過日子的媳婦會穿那麼緊的牛仔褲？穿上那褲子怎麼幹活？

　　不幹活的麗春對不怎麼幹活的大鐵牛漸漸的不滿起來，改辮子也忙了起來，忙着傳播見聞，比如中午別人家煙囪里冒煙，大鐵牛家不做飯，泡方便麵吃。比如麗春到鄉里去了，大鐵牛也跟去了，麗春挺惱的；再比如大鐵牛的父母早早下地干農活了，麗春和大鐵牛懶得不起床。

　　漸漸的，大鐵牛家就變成老年人嘴裡的新聞由頭，變成了指教家裡孩子的樣板：別學大鐵牛，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看看找個媳婦也一路人。

　　終於終於，被村人一致不看好的這家人，終於過不到一起了。

　　聽說是大鐵牛的孩子三歲那年，麗春和大鐵牛的哥們好上了，麗春再也不羨慕大鐵牛的鐵飯碗—學校的幫廚，覺得和大鐵牛在一起過日子是窩囊，提出了離婚，大約那個男人答應讓麗春到縣城裡生活。大鐵牛不離，麗春鐵了心要離，鬧騰的又是不亦樂乎。

　　人們搖頭嘆息當個笑話來看待大鐵牛，你個腰軟肚硬的大鐵牛，還想娶個美貌的仙女？早戀修成正果的，到底是個傳說，慢不說村裡人都是介紹對象結婚的，你倒是自己找的，能過成一家人嗎？找媳婦，就得找那種過日子的，唉，苦了大鐵牛的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