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將軍回鄉

　　老將軍從北京回到駱駝嶺時，給全村每家每戶，都帶回了一份厚重禮品。唯獨蘭花老人家，老將軍不僅沒送禮品過去，連門也沒有踏進去。

　　駱駝嶺村村長鬍細毛，早就聽說過蘭花老人是將軍在老家的童養媳，還圓了房，將軍前腳一走，蘭花後腳就嫁了人。沒有想到，這些年過去了，老將軍心裡也還記恨着這事！胡村長在心裡也不由得感嘆，想當年，蘭花要是守住這活寡，到現在就是將軍夫人了，這日子過得可就另當別論了！

　　這天，正當胡村長感嘆時，他家的大門突然被人一腳踢開了。胡村長抬頭一望，竟然是蘭花老人。胡村長忙起身迎上去問：“大娘，你找我有事嗎？”

　　“我不是找你的，我是來找那個沒良心的胡臘狗！”蘭花老人氣憤憤地說道。

　　胡臘狗是老將軍的小名。胡村長便忙站起來，小心地問：“你找將軍有事嗎？”

　　“有事。”蘭花老人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用手上的棍子拄着地上，對胡村長說，“你去把他給我找來。憑什麼他回來了，整個駱駝嶺，家家都收到他送去的禮品，獨我家的門也不進，到底是何道理？”

　　胡村長聽她一說，心裡樂開了：這蘭花老人真是老糊塗了，這麼簡單的事還要人明說嗎？人家恨你呀！胡村長便笑着坐下來，想開導蘭花老人兩句，誰知，蘭花老人一棍子就掃了過來，胡村長跳着腳問：“你……你幹嗎打我？我又沒有招惹你！”蘭花老人用棍子擂着地，狠狠地說：“打你還是輕的！你是不是收了那個沒良心的人的禮物，就不敢把他叫來見我了？”

　　胡村長深知蘭花老人脾氣不好，也怕她真做出什麼過分的事來，傷了人，便忙起身說：“好好，我就去跟將軍說，他要是不願見你，那可別怪我！”說著，趁機就溜出了門。

　　將軍這次回來得突然，先前一個電話也沒有。回來后，他就突然說不走了。將軍家裡沒人，他又不肯住鄉里的福利院，沒有辦法，胡村長就先把他安排和自己的父母暫住在一起。

　　胡村長來到父母家裡，將軍正高興地和村裡老人講他打仗殺鬼子的故事。胡村長走過去，猶豫了一下，還是對着將軍的耳朵，把蘭花老人要見他的事說了。

　　將軍一聽，驀地站起來，說：“她不來找我，我還要去找她哩！走。”說著，將軍掉頭就往外走。

　　胡村長忐忑地跟在後面，也不知如何是好。快要走到他家門口時，將軍忽然站住了。他轉過身，對胡村長說：“你先進去。”

　　胡村長望了一眼將軍，以為將軍也怯了，便“嘿嘿”一笑，說道：“將軍，那麼正經幹什麼？你還怕她不成！”

　　將軍站着不動。胡村長猶豫了一下，便一腳邁進門裡，接着，就聽到胡村長像殺豬似的大叫起來。將軍這時挺着大肚子晃晃悠悠地走進去，笑哈哈地說道：“哈哈，四十多年過去了，你這火爆脾氣還是一點也沒變！么樣，你沒打着我吧？”

　　胡村長痛得齜牙咧嘴。蘭花老人一抬頭，見將軍直挺挺地站在她面前笑。蘭花老人拄着棍子，上前瞅了瞅，問道：“還真是胡臘狗？你沒死？”

　　將軍“咚咚”地拍着胸脯，大着嗓門說：“沒死，活着哩！”

　　蘭花老人突然扭過身，就往門外走去，一邊揮着手對胡村長說：“不要了，我不要這禮品了，我回去了。”

　　“站住！”將軍突然大喝一聲，對着走到門外的蘭花老人說，“你就想走？你還沒告訴我，我爹，我娘，他們是咋死的？”

　　蘭花老人愣了一下，就邊走邊說：“都給鬼子殺了。”

　　“殺了？那你人哩？”將軍也跟在後面，不依不饒地問道，“啊，知道了。你沒人管了，你……你就好隨便嫁人了？”

　　蘭花老人突然回過頭，一雙眼睛盯着將軍，一字一句地說：“我沒嫁人！我是把自己賣了！”

　　原來，將軍跟隨部隊走後不久，鬼子就在後方開始對紅軍家屬進行大規模的屠殺。那天鬼子開進駱駝嶺時，蘭花正在山上砍柴沒有回來，等她背着柴禾回到家裡，父母已身首異地死在家裡。面對死去的父母，蘭花哭得死去活來。父母的屍體在家裡放了三天三夜，眼看就要變味了，可沒有棺材下葬。就在這時，蘭花聽說嶺下鄭姓的地主，剛死去老婆，家裡正差一個女人打理，便讓人過去說親。只要姓鄭的出兩口棺材，她就把自己賣過去了……

　　蘭花老人一說完，掉過頭，拄着拐杖又走了。

　　將軍愣了一下，心虛地跟在後面，一邊叫着：“你等等我，我還有話問你……”蘭花老人再也不回頭，將軍就在後面跟着。翻過一道山，又過了一道崗，將軍此時累得氣喘吁吁，突然“哎呀”一聲，將軍摔倒在地上了。

　　蘭花老人停了下來，回過頭，只見將軍兩條腿都不見了。她忙過去揭開將軍褲子，是兩隻假肢！蘭花老人驚駭地問：“你腳哩？”

　　將軍笑着說：“沒了。幾十年前就沒了。”

　　蘭花老人渾濁的眼裡，瞬間含滿了淚水。她不明白地問：“咋沒有？好好的兩隻腳，咋沒了？”

　　將軍也告訴蘭花老人，他的兩條腿在抗美援朝時就沒了。組織考慮到他實際情況，就把他安排在部隊一個軍工廠上班。五一年底，他回來過，打算轉業回到地方。到了縣裡，聽人說蘭花早改嫁了，將軍很是生氣，回到北京后，就娶了一個東北女人。三年前，東北女人死了。因沒有孩子，到了老年後，他特想念家鄉。從胡村長嘴裡，聽說蘭花的老伴老鄭去年也不在了，生活孤單，他就更想回來了。

　　將軍說完，拉着蘭花的手，深情地說：“你要是不嫌我，我想跟你作個伴。”

　　蘭花老人抽回自己的手，吃驚地看着將軍，繼而生氣地站起來，說：“你……你回來……連一份禮品都不肯帶給我，你還說出這樣的話！”

　　將軍抿嘴一樂，慌忙從懷裡掏出一個物件，嬉笑着說：“你看，這是啥東西？”

　　一個手繡的紅肚兜！這不是當年他們圓房那天晚上，蘭花老人親自圍在他的心口上的嗎？蘭花老人忙從地上拉起將軍，眼淚就“嘩”地往下流淌，一張老臉也不好意思地撲進將軍的懷裡……

　　跟在後面的胡村長，看到這裡，也早溜到不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