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張頭還債

　　前年春天，老張頭的老伴去世，在省城做事的獨生兒子大寶怕他孤單，就把他接到省城去享福。臨走時，老村長來送他，對他說：“到了大城市，接觸面寬了，要是有什麼好事，有什麼好的致富信息，可千萬別忘了樟樹溝的窮鄉親們。”

　　老張頭就把這事記在心上，老家窮，消息閉塞是主要原因啊。

　　沒想到，到了省城，不到半個月，老張頭就住膩歪了。一是住不習慣，二是老張頭閑不住，他是勞作慣了的人，這一閑下了，跟毒癮發作一樣，骨頭髮癢，渾身難受。他就跟兒子提出要回老家去。兒子不讓，說慢慢習慣了就好了。老張只得忍着，沒什麼事，他就天天到街上溜達。有一天，他在城郊看到一家蔬菜良種店，門口打着廣告：致富好項目，種植仙人掌。他就信步走了進去。

　　店主是個面目和善的老頭，一張嘴，口音跟老張頭差不多。問起來，果然是老鄉。老鄉姓王，也是被兒子接到省城享福的，閑不住，他就開了這家小店。一番攀談下來，兩人就熟了，老張頭着重打聽了種植仙人掌的情況，老王就把好處說了一遍，十分誘人。老張頭就想，樟樹溝不靠山不靠水，要想脫貧致富，還得從土疙瘩里做文章。如果種植仙人掌真像老王說的那樣有前途，那老家的鄉親就有希望了。不過，老張頭以前也聽說過虛假致富信息騙人的事情，他怕上當受騙，就抱着試試看的心理，花四百元買了點種苗，說先回去種種看，等種好了再發動大夥都種。

　　老張頭怕兒子不讓自己走，回去后，趁兒子兒媳不在家，留下張紙條，就捧着寶貝回老家去了。

　　在老張頭的精心培育下，他種植的仙人掌長得不錯，收割后，送到省城老王的種子店裡，賣了整整兩千塊。等老張頭從省城回來，不用他動員，鄉親們就爭着搶着把錢送到了他的手裡，委託他到省城去買仙人掌苗，全村共同致富。

　　第二年，在全村人熱切的期望中，樟樹溝的仙人掌喜獲豐收，但最終，豐收了的仙人掌因為沒人收購，全部爛在了地里。省城的那家種子店連同店主老王，都無影無蹤，人間蒸發了。

　　樟樹溝人竹籃打水一場空，美夢破滅。不算荒廢了的土地、浪費了的農時，光買仙人掌苗，他們就交給老張頭近兩萬塊。全村幾乎家家有份，多的上千元，少的幾百元。

　　樟樹溝人滿腔憤怒，他們把矛頭對準了同樣是受害人的老張頭，沖他發泄：沒有你，我們不會上當受騙。甚至，還有不少人認為，老張頭是跟騙子一夥的，是同謀，是他倆聯合起來做了一個套子，將大夥套了進去。大夥說，老張頭肯定得了好處，別的不說，去年賣仙人掌的那兩千塊錢肯定就是明證。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這老張頭，咋能跟外人一道禍害鄉親呢？

　　老張頭的名聲臭了！

　　老張頭沒想到自己好心辦了壞事。事情發生后，他急火攻心，病倒在床。後來，他拖着病體去了省城，臨走，他發誓，不把大家的損失討回來，他活着沒臉回樟樹溝，死了沒臉埋進祖墳。

　　老張頭在省城天天徒勞地東奔西走，企圖找到那壞了自己名聲的騙子老王。

　　兩個多月過去了，老張頭一無所獲。他吃不好睡不穩，身體急劇地瘦了下來，人也跟神經了似的，天天長吁短嘆：“我咋有臉回去見鄉親呢？死了我咋有臉見先人呢……”

　　這天，兒子見他精神恍惚，開導他說：“爹，你何必自責呢？又不是你逼大夥種的仙人掌，是大夥見錢眼開。再說，你也是受害者。反正咱也不回去了，大夥愛說啥說啥去。”

　　老張頭吹鬍子瞪眼：“放屁！人活一張臉，樹活一張皮，我就是不回去，也不能讓鄉親們在背後戳着脊梁骨罵呀。你知不知道，現在就有人罵我跟騙子是一路的，也是騙子！我一定要證明我的清白。”

　　兒子說：“你找不到騙子，怎麼證明你的清白？”

　　老張頭沉默了一會兒，說：“我想好了，要想證明我不是騙子，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由我來賠償大夥的損失。禍是我闖的，這筆錢也該我出。”

　　兒子嚇了一跳，忙說：“爹，那可不是一個小數目呀！”

　　老張頭說：“確實不是個小數目，可是，多少錢也買不來名聲啊。”

　　兒子不言語了。他剛買房子，手頭也沒什麼積蓄，想幫老張頭墊上錢，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第二天，老張頭收拾好行李，跟兒子說要回樟樹溝，就離開了省城。在縣城下了火車后，他給兒子打了個電話，說已平安到達，不要惦記。然後，老張頭就開始了在縣城掙錢還債的生涯。

　　很幸運，他在一家工地上找到了一個干小工的活兒，別人一天掙二十，他歲數大，只能掙十五。不過，老張頭已經很知足了。第一個月，去掉吃的，他剩下了三百塊錢。老張頭回到樟樹溝，將錢還給了急等用錢的一戶人家。

　　但這樣還錢速度太慢了，老張頭算了一下，全部還清，需要五六年，今年自己已經六十四了，只怕用不了五六年，身體就干不動了，必須加快速度。很快，他又瞄上了一個行當，那就是撿破爛。撿破爛的名聲雖然不好聽，可不偷不搶的，再說，他是為了還錢，沒什麼可丟人的。於是，接下來，老張頭白天在工地搬磚、扛水泥，晚上騎着破三輪車滿城撿破爛。自打幹上這一行，他還錢的速度大大加快了。半年後，老張頭已經還了三千塊錢。

　　這時候，樟樹溝的鄉親都知道了老張頭在縣城打工還錢的事情，而且，不少人知道他當了破爛王。自然，沒人再以為他是騙子的同黨了。有的人家，覺着他不容易，再說也不是他騙了大夥，就提出不用他賠償了。老張頭不答應，說，既然要賠償，就一視同仁，否則，心裡會不安。大夥勸不動他，就罵那可惡的騙子，也罵警察，一個騙子，又不是三頭六臂，半年多了，咋就抓不到呢？

　　撿破爛這一行競爭也很厲害。縣城不大，破爛王也有十幾個，油水大的那些個垃圾箱，一早一晚，往往都有好幾個破爛王盯着。一旦發現有人送垃圾了，大家爭先恐後衝上去。發現好寶貝，動作要快，下手要准，動作稍慢，就被別人就搶去了。

　　這天晚上，在一家小區門口，老張頭看到一個胖婦女剛把鼓鼓囊囊的垃圾袋丟進箱里，他就沖了上去。他快，沒想到動作還有比他更快的，另一個破爛王箭一般趕到，一鉤子下去，垃圾袋立刻破了。老張頭眼睛一亮，一眼看到一個可樂罐，這玩意兒可是寶貝，一個就一毛多。他眼疾手快，伸手就去抓，這時候，對方的手同時落在了可樂罐上。老張頭不肯撒手，生氣地說：“我的。”對方毫不相讓：“我的。”

　　聲音有點熟，一抬頭，老張頭愣了：對方雖然跟自己一樣戴着口罩，可那眉、眼、額頭，這半年來，可是成千上萬次在他的腦中反覆出現。狗日的，這不正是自己找了兩個多月的騙子老王嗎？

　　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呀。老張頭心裡略覺奇怪，這傢伙騙了那麼多錢，不去躲起來享福，咋也跟自己一樣當起破爛王來了？怪不得警察找不到他呢。

　　老張頭猛地伸手抓住對方的手腕，吼道：“我可找到你了！這回我看你往哪裡跑？”

　　對方嚇得一哆嗦，顫聲問：“你認識我？你是……”

　　老張頭一把扯掉他的口罩，正是騙子老王。他又扯掉自己的口罩，說：“大騙子，你還認識我吧？你害得我好慘呀！”

　　老王認出了老張頭，連連鞠躬：“老哥，是你呀，我對不起你呀。”

　　老張頭怒氣沖沖：“少來這一套，快把騙我的錢還給我。”

　　老王一臉苦笑：“老哥，你說，我要是有錢，還會在這裡撿破爛嗎？實話跟你說，我也是被騙的。”

　　老張頭大吃一驚，將信將疑地問：“你也是被騙的？”

　　老王嘆口氣：“老哥，我可比你都要慘呀。”兩人在路基上坐下來，老王詳詳細細地把經過說了。原來，老王也不知道這是一場騙局，他不過是替人代理這項業務，掙點提成。事發后，上面的人捲款而逃，他就成了替罪羊。上門來追討苗錢的人一批接一批，有一家被騙得走投無路，一家三口拿着農藥找到門上，不還錢就要死在他的店裡，最後給了錢才打發走了。後來沒辦法，老王只好關了小店，躲起來了。

　　老張頭看了一眼他手裡翻撿垃圾的二指鉤，問：“那你咋干起這營生了？”

　　老王說：“總躲着也不是辦法，欠人家的債總要還的，人活一世，總不能這一輩子老背個騙子的臭名聲。後來我就想，憑咱的能力吧，能賠償一家是一家。我變賣了所有家產，總算賠償完了一多半，剩下這一半，就得一筆一筆慢慢還了。我現在一無所有，不撿垃圾還能幹啥？老哥，我對天發誓，我真的不是想賴你的賬，欠你的那一萬七千二，我記得清清楚楚，早晚要還你的。”

　　老張頭聽了，半天沒有言語。他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沒想到，自己心目中的大騙子，竟是跟自己一樣的人。

　　過了一會兒，老王問：“老哥，你不在兒子那裡享福，咋也撿破爛呢？”說完，突然明白，不由狠狠打了自己一巴掌：“都怪我！老哥，我知道了，你這……也是為了賠償你村的種植戶吧？”

　　老張頭氣呼呼地說：“廢話，我也被俺村的人當成跟你一路貨色的大騙子了。”他白了對方一眼，“撲哧”樂了，“哼，現在倒是真成一路貨色了，都成破爛王了！”

　　老王愧疚不已，眼圈都紅了，懊悔不迭地自責道：“都怨我，我是罪魁禍首呀。”

　　老張頭站起身，說：“行了，你現在後悔死也不頂個屁用了，咱還是想法儘快還人家的錢吧。起來，走！”

　　老王緊張地問：“幹什麼？你不是想把我送給警察吧？”

　　“哼，你想得倒美，送給警察誰賠償給我錢？”老張頭哼了一聲，一揚手裡的二指鉤，“走，別拉閑呱了，咱們還是抓緊時間撿破爛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