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命

　　老張的兒子志高與我兒子小順同齡。小時候他們倆既是鄰居（那時我們兩家打隔壁）又是同班同學，但卻很少在一起玩，原因是老張兩口子望子成龍心切，老讓志高沒完沒了地學這學那；不象我們家對兒子管得松，每天放學回來做完作業就由他出門自由活動去。志高課外學藝一般是由他媽蘭英陪伴，管教着。記得志高最初學的是電子琴，那時他和小順都在街道幼兒園上中班。由於相隔時間太長，志高學琴的細節現在大都回憶不起來，只記得他老是由他媽陪着坐在他家窗戶下練琴，還記得蘭英管教他時常說這麼一句話：“快學下去，要不我就收你的命！”比如有時蘭英發現我家小順以及其他幾個小夥伴正趴在窗外給志高做鬼臉，在轟走他們后，她往往就會拿這話警告志高“哎，志高，莫分心，快學下去，要不我就收你的命！”

　　後來志高幼兒園大班時學體操，小學一年級時學繪畫，二年級時學書法，他媽依舊是這麼陪伴並且嚴厲地管教着他，管教他時常常把那句話掛在嘴上：“……快學下去，要不我就收你的命！”

　　志高課外學藝，有時是單學一門，有時幾門兼學。但不管單學，兼學，蘭英一概將時間安排得緊緊的，很少讓他歇下來。直至小學三年級，志高才停止學藝。但這時他仍然很忙甚至越來越忙，成天在他媽的管教下讀書，背書，做作業，生詞，成語反反覆復抄，數學題做錯一道罰十道，課內作業完成了，又做課外的，反正沒個空閑的時候。久而久之，志高倒是習慣了呆在家裡學習，我家小順他們也再不會想到去找他玩。那些年志高學習成績一直很好，老張兩口子顯然是比較滿意，往往要隔很久才能聽到蘭英教訓一次志高，聲言要“收”他的“命”。

　　志高學習成績下降，始於初二下學期。也不知是什麼緣故，志高一碰上幾何題就發矇，同時又學不好物理，有這兩門功課拖着，他在班裡的成績便漸漸由拔尖轉為一般，以致於後來考高中時，志高僅僅考上普通高中，只好花錢買重點高中讀，而我家小順卻上了本市重點高中錄取線。

　　也就是那個夏天，老張家搬到了鄰街一幢商品樓里，不再與我家為鄰。但那以後，由於老張兩口子改變了“政策”，允許志高和小順來往，他倆在一起的時間反倒多了。當然是在一起學習。有時志高來我們家，有時小順去他們家。據小順回來講，他每次去志高家，志高媽都對他很客氣，又是泡茶，又是讓吃水果，還再三懇請小順介紹學習經驗。去的次數多了，小順還發覺志高媽這時已不再訓斥志高，也沒再說那句聽來似乎順耳細一想卻有些嚇人的話，只時不時好言鼓勵他努力讀書，說以後考上了大學將如何如何好，或是告誡他若不好好讀書今後考不上大學又將如何如何不好。待他倆學習時，她也不象過去那樣陪伴在志高身邊，而是做賊似的躡手躡腳離去。

　　志高這時自然是加倍努力，從早到晚埋在作業堆里。為讓志高把學習搞上去，老張兩口子還為他請了家教，有時光請數學，物理老師，有時數理化外一齊請。但即使如此，志高的學習成績仍然一直不理想，結果高考時離錄取線差了整整五十分。

　　那年，我兒子小順考上了省師大。臨上大學前的那天晚上，小順去向志高告別。聽小順回來講，他到志高家時，正趕上那條街上停電，黑暗中是他爸給開的門。悄悄走進志高卧室一看，發現他正汗水兮兮趴在應急燈下看書，左手還在輸着液，藥瓶就掛在寫字檯前的窗戶掛鈎上（後來我才打聽到志高那幾天一直病着，為不影響學習請了護士到家來為他扎針。）；燈光下志高那原本消瘦，蒼白的臉更瘦更白，他媽這時則一臉沉重地站在他身後為他打着扇子，那場景相當悲壯。此次告別，志高沒跟小順說上幾句話就又埋頭學習去了，倒是老張兩口子（其中以志高媽為主）在門廳陪小順聊了一陣，說是志高已報名參加另一所中學的理科補習班，還說今年志高雖然落榜了，但他們全家都堅信他經過補習明年一定能考上，並告知他們的理想是讓志高考上小順將要就讀的省師大。

　　轉眼過去一年，但這年志高依然沒考上，而且還不如去年考得好，總分離錄取線差了六十一分。考慮到他當時的心境，高考分數出來后，小順沒敢去看望他，只從別的渠道得知他將繼續補習，並準備從此改學文科；還知道他的目標沒變，要考上小順就讀的大學。

　　然後又是一年。讓人心焦的是，志高再次高考失利。與最低分數線的差距仍為五十來分。那個暑假，小順始終沒敢跟他見面，只打聽到他還將補習下去。

　　再過一年，志高還是沒考好。不過這次我們全家已沒心思打聽志高的分數，原因是高考後不久他就失蹤了。於是全家出動幫着那幾乎要瘋狂的老張兩口子找人。但忙碌了好些天都沒能把志高找着。直至暑假結束時，我兒子才偶然見到志高。那是開學的頭一天，小順風塵僕僕去學校報到，遠遠的就見校門口圍着一群人；走近一看，原來有個蓬頭垢面的人正拿了筆和紙趴在地下寫寫劃劃的，還聽見旁邊剛入學的新生講這人做的是今年高考卷上的一道數學題；再定神細看，小順心裡不由得猛一顫：天啊，這不正是志高嗎！？於是蹲下身子拍着志高的肩膀喊：“志高，志高，你抬起頭來，是我呀……”喊了好一陣，志高才把頭抬起，但卻目光散亂一副呆相，而且根本就不認識小順，接着又低下頭趴在地下做“作業”。小順於是哭着給我打電話，叫我趕緊通知志高的爸爸媽媽。聽到這消息，我禁不住眼眶一熱，淚水婆娑中彷彿回到了當年，重又聽到了蘭英在嚴厲着臉管教兒子：

　　“……快學下去，要不我就收你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