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的記憶

　　“媽媽，今天不講書上的故事吧。我特別特別想聽您小時候的事，講嘛！”四歲的東東倚在那隻毛茸茸的大玩具狗身上，央求着媽媽。

　　媽媽靠在他身邊，手裡拿着東東喜歡的《舒克和貝塔》準備像往常一樣給兒子講故事聽。這是東東從小養成的睡前習慣。

　　“我記得五六歲以後的一些事，就從那時開始講，好不好？”媽媽撫摸着東東的頭髮問道。

　　“不行，我不聽！我要聽您四歲時候的故事，就像我現在這麼大。我想知道媽媽四歲是啥樣，每天吃什麼玩什麼……”

　　“可媽媽真的記不起來了。人長大后一般只能記起五六歲之後的事情，也有人會早些。別問了，看書吧。”媽媽說著開始給東東講《舒克和貝塔》的故事。

　　東東不吱聲了。他在想：“為什麼會這樣呀？媽媽四歲的記憶丟了嗎？它跑哪裡去了？我會找到嗎？”他閉上眼睛想啊想啊，媽媽讀了些什麼，一句也沒進到他耳朵里。

　　媽媽見東東睡著了，親了親他的小臉蛋，給他蓋好被子，關上燈，掩好門，回自己的房間去了。

　　東東想啊想啊，不知想了多長時間。突然，他覺得房間里有紅紅的東西，睜眼一瞧，空中懸着一隻好大的石榴花，通紅通紅的，美極了。

　　東東驚呆了。

　　“東東，你想知道媽媽四歲時的事吧？我能幫你。”石榴花會說話！

　　東東瞪着好奇的眼睛說：“你從哪兒來呀？你怎麼幫我？”

　　“我是你家花園那棵石榴樹的女兒，我的名字叫朵朵。我爸爸石榴國王讓我帶你去你媽媽四歲記憶隧道旅行。快！快到我的花室里來！”

　　石榴花朵朵緩緩落到東東的小床上。東東小心地用手碰了碰花瓣，又溫暖又結實。他太高興啦！趕忙爬到朵朵的花室里。花室又寬敞又明亮，裡面有一個可愛的小椅子，一沓兒童畫紙，幾枝畫筆，一盒蠟筆。

　　“東東，坐好了嗎？咱們要出發了。你可以把你看到的、聽到的都畫下來，好嗎？”

　　“好的！”東東大聲回答。他要去尋找媽媽四歲的記憶了，多麼快活呀！

　　石榴花朵朵向上旋轉起來，越來越高。東東在畫紙上畫著珍珠般的星星和小船兒一樣的月芽。他聽到一種空鳴聲，朵朵說那是宇宙的心在跳。東東聽懂了，在月亮和星星中間畫了一顆大大的心。想了想，他又在心上畫上了石榴花朵朵和石榴花室中笑得合不攏嘴的小小男孩——那是四歲的自己。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東東睡著了。

　　“東東，快醒醒，我們到啦。”朵朵叫醒了東東。東東揉了揉眼睛，趴在花瓣上往外瞧。

　　他們停在一個農家院里，北邊是幾間大瓦房。正中的一間有燈光，暗暗的。東東從沒見過這麼暗的光，屋裡傳出說話聲和笑聲。

　　東東從花室里爬出來，拿着他的畫紙和畫筆。

　　朵朵告訴他：“這是你媽媽的家。咱們來到了1972年，你媽媽剛滿四歲。她和家人正在吃晚飯呢。快進去吧！三天後我來接你回家。”

　　東東點了點頭。眨眼的工夫朵朵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東東左右張望，院里黑乎乎的，他有點害怕，趕緊跑到門前，用小手使勁敲門，沒想到他一下子穿過門來到了屋裡。

　　屋子正中間是一張長長的、矮矮的大飯桌，幾個人在桌前吃飯。一、二、三……他數了數，六個人。兩位五六十歲的老人坐在桌子的右邊，他們是太姥爺和太姥姥吧；兩位三十歲出頭的中年人坐在桌子的左邊，他們當然是年輕時的姥爺和姥姥了；桌頭上是一個六歲上下的男孩和一個四歲大小的女孩，他們應該就是兒時的大舅和媽媽了。媽媽的頭上扎着羊角辮，背對着東東。媽媽曾經也是這麼小的孩子呀。真有意思！

　　飯桌上只有一盆菜——海帶燉白菜，果真像媽媽說的丁點肉都沒有。另外還有一碟鹹菜，一碗醬，都是自家腌制的。每人跟前擺着一碗苞米粥。桌子的另一頭放着一個藤編的小筐，裝着滿滿的苞米麵餅子，兩三個黑面饅頭。東東注意到，只有太姥爺爺和兩個孩子吃黑面饅頭，其他人手裡拿的都是餅子。緊靠着飯桌的，是高高的大碗櫃，碗柜上有一盞小油燈，豆大的火苗閃閃地跳動着。

　　東東看着看着，覺得眼前的一切好像在哪裡見過。對呀，東東來過這裡。前些日子，媽媽帶他來看望近八十歲的太姥姥。

　　東東走上前去，湊到媽媽跟前仔細地瞧，所有人都看不到他，也聽不到他。

　　東東怎麼也想不明白，這個小小的女孩竟然是自己的媽媽。他怎麼也沒辦法把她和媽媽對上號。媽媽右手拿筷子，左手捏着一小塊黑饅頭，正從擺放在面前一隻粗糙的小碗里夾海帶吃。她吃得好香啊！她不挑食，鹹菜和醬照樣吃得津津有味。

　　東東的臉紅了。他吃飯總喜歡讓媽媽喂，筷子也拿不好。吃飯時挑三揀四，還總是吃零食。怪不得媽媽常常說東東生在福中不知福呢。

　　東東很想去牽小女孩的手，可他是在媽媽的記憶里，是碰不到她的。

　　晚飯後，全家人聚在東間太姥爺和太姥姥的房間里聊天。太姥爺、太姥姥坐在炕上。兩個孩子偎着他們。姥爺坐在那張古老的太師椅上，姥姥坐在杌子上。東東記得，前些日子看望太姥姥的時候，她就盤着腿坐在熱乎乎的炕上，笑眯眯的樣子，一雙纏過的小腳被擋得嚴嚴實實的。東東還在炕上睡了一大覺，可舒服了！呵呵，東東撲哧樂了。

　　他又想起一件事。飯桌旁，剛才媽媽坐的小板凳自己也坐過的呀。太姥姥說，誰是家裡最小的孩子，這個小凳就屬於誰。別看它小，可有三四十歲了哦。

　　微弱的燈光讓東東有些不適，看大家的模樣也有點模模糊糊的。可家裡的溫馨深深地感染着東東。他看到太姥爺正對着牆面用手變幻出許多動物的形狀，一會兒是小狗，一會兒是小貓，一會兒又像人……

　　媽媽也給東東變過，原來是太姥爺教她的喲。

　　這一晚，東東偎依在媽媽的身邊。她毫不知曉自己將來的孩子此時正和她相依相靠，更不知道，此時的經歷將來會在記憶中丟失，而重拾這些珍貴記憶的卻是自己將來四歲的兒子。

　　第二清晨，東東聽見公雞打鳴。窗外仍漆黑一片。姥姥已穿衣起床，去掏鍋底灰準備做飯了。東東悄無聲息地跟在姥姥身後，好奇地看她忙活。他最感興趣的是“呼嗒呼嗒”的風箱，一拉一拉的，灶台下的火苗便呼呼往外竄。家裡其餘的人仍沉睡着。天蒙蒙亮時，也都起來了。

　　東東跟着太姥爺開開院門，走到街上。秋天的早晨有點涼，好在東東感覺不到冷。

　　各家的煙囪冒出了縷縷炊煙。鳥兒在梧桐樹上歌唱。院牆外有一棵粗大的槐樹，上面掛着一口大大的鐵鐘。東東好像聽媽媽提起過槐樹和鍾，說它們是自己最早的記憶。

　　東東像小大人似地後背着手圍着大槐樹若有所思地踱着步子。

　　早飯後不久，只聽“噹噹當”，鐘聲敲響了。太姥爺、姥爺、姥姥扛着自己的工具出門，與村民在槐樹下集合，等候隊長安排活計。太姥姥在收拾碗筷，看護着兩個孩子。

　　過了一會兒，幾個男孩子跑來找大舅出去玩。太姥姥千叮嚀萬囑咐，惟恐孩子有什麼閃失。男孩子們嘴裡應着飛快地跑走了。媽媽被留在了家裡。太姥姥要帶她去樹林中的河邊洗衣服。

　　東東隨着她們來到河邊。咦？這裡也曾來過的，只是河已乾涸，樹林也顯得很荒涼。現在，眼前的景色多美啊！河水清澈見底，小魚小蝦在水中游來游去。好多孩子在水邊嬉戲玩耍。河的上游水面較開闊，一群鴨子正自在地游着。河對岸是蘋果園。人們在採摘大蘋果。東東忍不住咽了下口水。他一回頭見不遠處大舅和夥伴們爬在樹上做遊戲，不時地大聲嚷嚷着。

　　東東不會爬樹。有一次他和爸爸媽媽去野外玩。爸爸和媽媽一會兒便爬到一棵不算高的樹上去。他們教東東爬樹的方法，東東順利爬到一個矮枝上。爸爸還給他照了張相呢！可惜，東東居住的城市裡樹少，空氣污染嚴重，樹的身上總是布滿塵土，而且有規定不允許人們爬樹的。

　　唉！東東嘆了口氣，羨慕地望着玩得正歡的孩子們。他爬上一個小土坡，啊！是一片莊稼地。人們在地里刨玉米、拔花生。這是收穫的季節。坡上到處都是酸棗樹，結着紅紅綠綠的棗子，像星星一樣點綴着美麗的鄉村。

　　東東小小的心陶醉了。河邊的樹林里有塊平整乾淨的大石板，斑駁的樹影照在石板上，媽媽和夥伴們坐在上面玩拾拐的遊戲。石板旁還有幾個女孩在跳繩、踢毽子。

　　東東開心地看着這一切。他看到一個人在一口水井旁提水。口渴的孩子一溜煙地跑過去，二話不說就趴到水桶邊喝水。水清清涼涼的。提水人一點沒責怪他們，慈愛地笑着。那人心眼真好。東東想着，也忍不住趴過去，他似乎聞到了甜甜的水香。

　　三天很快過去了。不知為什麼，東東一直不覺得餓。他吃不到、摸不到媽媽記憶中的東西，卻能看得到、聞得到其中的味道。

　　東東把看到的、聞到的統統畫了下來。

　　這三天里，東東看到場院里堆着小山似的玉米和花生，老人、孩子在剝玉米、摘花生。媽媽說，她十歲左右的時候村裡才有電。從此，夏收、秋收的季節，晚上場院里總是燈火通明，還能捉到螢火蟲呢！現在，村裡還沒有電，當然只能白天忙碌，天黑就回家。

　　東東看到了村人之間純樸友善的民風，鄰里互幫互助的民情，看到了孩子們在大自然中的快樂小臉。他們每天都把自己弄得滿身滿臉都是土，有時頭上粘滿草屑。大人們頂多喝斥兩句，並不多加管束。女孩們會隨手摘些野花插到小辮上，特別好看，比自己幼兒園戴着精美塑料花的小朋友好看多啦。

　　東東還發現了媽媽的小秘密。四歲的她喜歡跑到雨中，仰着臉，故意淋濕自己。雨後，她會赤着腳站在門前的小溪里，讓潺潺的溪水輕快地滑過小腳丫。她會叫上幾個小夥伴到樹林里采蘑菇、掏幼蟬。天晴的時候，她會爬到太姥爺窗外的老無花果樹上發獃。

　　對了，讓東東念念不忘的，還有雨後孩子摔泥巴、捏泥人、捏小狗追小雞……簡直太有趣了！

　　有一件事，讓東東非常驚訝。媽媽和大舅幾乎沒有玩具，自己那些遙控車、會說話的娃娃、能發子彈的手槍，他們一概沒有。家裡只有一個布娃娃，穿着紅底小白花連衣裙的布娃娃，頭、手和腳都能用手轉動，還可以坐起來。那是媽媽的寶貝。除此之外，再沒有其他的玩具了。

　　哦，不對，東東恍然大悟，其實他們有好多好多的玩具呀，也是東東不曾玩過的。自製的木頭手槍、骨頭拐、縫製的毽子，樹啊，水啊，泥巴啊，大地啊，到處都是他們的玩具嘛。

　　媽媽四歲時好幸福啊！不過就是吃的不咋樣，穿的也不咋樣。媽媽的小衣服上補了好幾個補丁呢。要是媽媽能穿上漂亮的裙子，該多好哇！東東想哭。

　　東東像是一下子長大了。他不停地畫著這寶貴的畫面，媽媽已經忘記的四歲的記憶。

　　三天後的晚上，石榴花朵朵準時出現在院子里。只有東東看得到它。東東親了親家裡所有人的臉，他們彷彿感受到了什麼。媽媽摸了摸羊角辮，抿着嘴笑，笑得很神秘。

　　東東戀戀不捨地朝這裡的一切擺了擺手，說了聲“再見”，抱着一摞畫爬進朵朵的花室里。

　　他有點累，很快就睡著了。

　　“東東，寶貝兒，該起床了。”媽媽親了親東東的小臉，東東聞見一種說不清的香味，那是泥土香嗎？

　　東東迷迷糊糊地坐起來，懷裡的一大疊畫撒落在床上。媽媽驚訝極了，翻看着那陌生而又熟悉的一幕幕。畫上那個四歲的小女孩正對着她神秘地笑着。

　　媽媽扭頭看著兒子，一夜之間，兒子的眼神變了，像是長大了許多。

　　到底發生了什麼？這些畫從哪裡來的？兒子經歷了什麼事情？……一連串的疑問讓媽媽百思不得其解。

　　東東朝媽媽笑着，笑得也很神秘。

　　他從畫堆中發現一朵紅艷艷的石榴花。東東知道，那就是朵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