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之夢

　　出車一周，下午回到城裡，邀一桌哥們在“南德逸醉”酒樓搓了一頓。天南海北胡侃黃段，瘋逗斟酒小姐，推就杯杯白酒下肚，全不知何時散席，不曉何人買單，個個東踉西蹌，各自回家。

　　也不知是誰送我回家？何時到家？不洗不漱，倒頭便睡……

　　（一）

　　“老三，老三！走，吃燒烤去。”

　　天黑了，閑聊無事，有人請吃燒烤是件好事，無需客氣，去就是了。

　　農貿市場的夜晚，白天那叫賣瓜果蔬菜的吆喝聲、討價還價聲已銷聲匿跡。取代的是昏暗的燈光下一排排的燒烤攤，升騰四散的烤肉香味，引出各路食者趁夜幕相邀而來。

　　又是八個哥們，圍坐在熱騰騰的燒烤桌旁，點些喜歡的烤品自烤自用，抱五件啤酒狂喝濫飲，借酒勁胡吹海侃，好不自在。

　　“來！老三，我敬你一杯！”

　　不知什麼時候賴皮蛋從哪個攤位走來，右手拿着個牛眼睛杯，左手拿一瓶鶴慶大麥酒站在我旁邊，向我敬酒。我舉起啤酒杯向他致意，杯聲碰響，酒該入口了。可賴皮蛋不依：“你這馬尿湯湯也來應付我啊，不行！來點白的。”

　　“實在對不起你，我最近到醫院檢查了一下，醫生忠告我不能喝白酒。”……

　　“你不就是一個開車的嗎？有哪樣了不起哦！這點面子都不給？”

　　“啪”！一杯白酒潑到我的臉上！

　　口角開始，輸贏難分。

　　不知什麼時候，賴皮蛋掏出一把尖刀朝我刺來。稍會點擒拿格鬥的退伍老兵的我，那格擋、順手牽羊這些基本動作在瞬間得以發揮，賴皮蛋的尖刀輕易地到我手中，順勢反桶回去，燒烤攤杯盤盞碟的破碎聲伴隨着賴皮蛋的尖叫聲應聲着地。……

　　（二）

　　“甑華應，又名老三，男，X族，現年45歲，無前科，賈涉縣人，現住賈涉縣城關鎮鹽井路86號，因涉嫌故意傷害罪，經賈涉縣人民檢察院批准實行逮捕。”……

　　（三）

　　8字，在許多人的眼中是一個吉祥的數字，在這時段里與我則毫無吉祥可言。這一天賈涉縣看守所民警把我帶進了8號監房，我將在這裡書寫一段新的人生。

　　跨入第一道門，是一個十多平方米的放風場，頂上安裝着鋼網，網眼只可容一隻只鴿子飛過。

　　進得第二道門是監房。

　　“你就在這間。大家都要遵守監規啊！”

　　兩道沉重的鐵門被鎖上。

　　監室里固定着一張可容十來人睡的大通鋪，用角鋼焊接而成，床板用鉚釘鉚死，五顏六色的被子一排地疊放在床的里端。大床對面牆壁上工整地書寫着八條《監規》。監房最裡面是可容一人活動的廁所，不設房門，以利於哨兵觀察。監房門旁是通欄窗戶，用鋼筋豎狀攔隔，不裝窗帘，更不安玻璃，不遮風不進雨。窗檯外沿整齊地擺放着碗筷，口缸牙刷牙膏。

　　若干的探頭把每一個角落控制得嚴嚴實實。

　　（四）

　　“你就睡靠最裡面”，一個瓜子臉，20來歲的小夥子對我說。這是在這特殊空間里聽到第一句話，冷冷的。

　　靠里的一床緊挨着廁所，臭味較濃，不過得到安慰的是在監房內的每一個角落都一樣能聞得到臭味。再則新來的我沒有任何選擇的餘地。

　　原來的九個人依次朝外挪了挪，我打開自己帶來的被褥，正在埋頭鋪床。突然有人用床棉被把我的頭死死地蒙住，幾個人把我牢牢地壓在床上，開始對我拳打腳踢。我眼前一片漆黑，嘴巴也被死死地捂住，無法叫出聲，本能的掙扎，也毫無用處，只有認命。

　　也許是他們打累了，或許是已經到了他們所需要的度了，他們住手了，留下了怪怪的聲音：“第一節課就上到這裡，下課！”。（在後來的日子裡，我再也沒有聽到這麼怪異的聲音。）

　　過了好一會，我掀開被子慢慢起來，收入我眼帘的是那九個人坐在床沿，表情木然，張張死臉，也無法判別出哪些人對我出了手。

　　我渾身疼痛無比。不得不承認，他們打人的水平極高，不打我的臉和手這些暴露部位，也不打陰部，我被打得多處青紫，但也沒有一條傷口。事後，看守民警也看不到我的異常。

　　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遭毒打，我是那麼的無助，也是那麼的無可奈何。

　　過了半個小時左右，瓜子臉看我緩過了些神，又向我發話了：“歡迎你的到來，我們今生在這裡相會，實屬緣分。我先自我介紹一下，大家都叫我老大，其實我姓李，同你一樣犯傷害致死他人罪進來，已經有半年多，被判刑9年，快要送我到農場了。這裡不分年齡大小，就看你的威望。他姓張……”

　　通過瓜子臉的介紹，方知同監房的本地人占多數，還有四川的、甘肅的、寧夏的。有犯盜竊、殺人、傷害、販毒、貪污等等。年齡也參差不齊，最小的16歲，我是最老的。

　　瓜子臉接著說：“世間萬事都有規矩，這裡也不例外。這裡的規矩是幾百年前就執行下來的，主線沒有改變，只是隨着社會的發展有所創新罷了，所有進了這裡的人都不得違反。下面我給你講講主要的五條：一是參拜；二是尊老；三是勞動；四是學習；五是鍛煉。我再具體講這五條：

　　1、參拜：一拜袁世凱；二拜尉遲恭；三拜秦叔寶；四拜牢門開；五拜新友來；六拜老友早日走；七拜自己早日走。

　　為什麼拜袁世凱，說法很多，據說是他修得好牢房，又說是他在位最短，我們只期望大家在這裡最短；我不知道尉遲恭秦叔寶是什麼個傢伙，但社會上把他們作為門神，也期望他們保佑保佑我們吧；沒有牢門開着，我們進不來，同樣沒有牢門開着，我們走不出去；五到七拜就不細說了。

　　拜要有誠心，要跪着拜，這裡條件艱苦，沒有酒，只得用點水來代替了，只是表示一下意思了。

　　2、尊老：我先說過，這裡沒有年紀意義上的大小，只有先來和後來。怎麼來尊老呢？第一：凡是新進來者，無論你在社會上有多了不起，都必須在一天以內要送給先來的每人一包煙，一包方便麵，一袋涪陵榨菜，這些東西在看守所都有，你叫看守送來就是了；第二：前三個星期里，食堂打來的肉不能由你自己吃，要分給先來的吃。這裡每星期三和星期天各吃一次肉，而且肉不多，大家的腸子里都快生鏽了。你在外面吃得好，有積蓄，幾天不吃肉沒有關係。第三：有人送東西來，不許吃獨食。

　　3、勞動：新來的每天負責打掃監房的衛生，包括沖廁所，洗碗，給大家洗衣服，直到有新的人來了才交班。

　　4、學習：要背誦監規，必須在一堂課內背熟。要學法律，看守所已經給我們監房內發了《刑法》《刑事訴訟法》，要好好學習。

　　5、鍛煉：要自覺鍛煉好身體，到放風場做做操這些。不許偷懶，要不就要強制進行鍛煉，坐坐摩托，開開飛機，看看電視。

　　規矩就這些，你能做到嗎？”

　　“能！我能做到。”

　　我那敢說個不字啊！！

　　先拜吧！我向大家分別磕了頭，然後念着一拜到七拜的內容，一口氣喝下去七大碗冷水，足有七斤以上，撐得我直往廁所內跑。

　　拜完之後我趕緊叫來看守民警，請他們在幫我保管的1000多塊錢里給我買了一條“大豐收”煙，10包“康師傅”方便麵，10袋涪陵榨菜，10袋五香瓜子。我按照規矩送給大家煙、榨菜、方便麵，外帶一包五香瓜子，也沒有換來一聲謝謝！

　　看來我得小心。

　　我主動問有沒有衣服可洗，見地上的煙頭就馬上檢走……

　　我抓緊學習，先背監規。監規只有八條不足百字，包括要學習法律，接受改造，遇到民警檢查監房時要列隊站立，出入監區要喊報告，不準高聲喧嘩，不準打架鬥毆，不準搶食別人的東西，要保持內務整潔，不許在床上嬉戲玩耍，不到睡覺時間不許倒在床上等等。

　　我只花了20分鐘左右背熟了監規時，老大瓜子臉可不高興了：“你厲害嘛！你文化高是不是，坐飛機背的嗎？來給他坐坐飛機！”

　　話音剛落，來兩個人給我做示範“坐飛機”，要我面對牆壁單腳着地，另一隻腳向後伸直，腰部向下彎曲，上身和向後伸的腿與地面基本平行，雙手展開呈飛行狀，額頭與牆壁約20厘米，額頭與牆壁間抵一根筷子，不許筷子滑落。我怎麼也不能使筷子頂穩，每掉下一次筷子，就被打一拳，十次二十次三十次的掉，幾十拳挨身，長時間的單腿站立，使我汗如雨下，終於暈倒在地。醒來看到的還是那一張張木然的臉……

　　我多怕做錯事，這裡的對錯沒有個標準，難得有對的一天。

　　碗沒有洗乾淨，我被騎了“摩托”——雙腳雙手着地，背上騎個人在房內行走半小時，騎者在表示加減油門時使勁地揪我的耳朵，或者揪我的頭髮，我還得發出“啵嘟嘟！啵嘟嘟！”的摩托發動聲，表示換檔加速狠踢我的雙手……。

　　沒有準確地叫出同監房其它人的名字，我被“看電視”——跪在所有人面前，被挨一拳表示開機，還得回答“歡迎使用康佳彩電”；換一頻道挨一拳，要回答：“現在報告新聞”；假如一次連續挨5拳，就得回答與體育有關的話題……，換到12頻道法制欄目，這裡更沒有法制了。

　　一天啊，漫長的一天。

　　我也不知道還有什麼節目我沒有欣賞到，但我斷定，節目還多，節目還將創新。

　　我悔恨我的昨天，悔恨也無益。

　　我寄期望於探頭能把這裡的一切告訴看守民警，而這探頭則視而不見。

　　我期望新人的到來，但一周過去，新人的步履依然蹣跚。

　　半月過去，接班人終於來到，按理我也該加入表情木然者之列了。

　　錯了，我又錯了。

　　“明天起還是由你來打掃衛生”老大對我說。

　　“人家新來就給我們每人送了值120塊一包的“軟禮印象”煙，老三你這個雜種，量你也買不起1200塊一條的煙，你他媽的乖乖的給我掃。要不你坐飛機去買1200元的煙來！”

　　（五）

　　“我掃！我掃！！我不坐飛機。”我大叫着。

　　“你醒醒，娃兒家爸爸！你醒醒，娃兒家爸爸！”

　　……

　　“我做了一個噩夢，對不起！吵着你了，娃兒他媽。”……

　　終是南柯一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