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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悠悠(外二篇)

手機:M版  分類:歲月隨筆  編輯:小景

  往事悠悠(外二篇)

  越玉柱

  我的家鄉沙羅圈是位處河套平原西部、陰山南麓的一個小村莊。沙羅圈,顧名思義是周邊環沙、荒漠綠洲的意思。我家的老屋在村子最北端,坐落在一座大沙丘腳下,因為經年風沙侵蝕,老屋的后牆被沙覆埋大半截,露出外面的牆壁也裂開縫隙。兒時我玩的最開心的事是盤爬上屋頂往後面沙丘上跳躍,還招來鄰家小孩比賽誰跳得遠、蹦得高。後來沙丘被風移走別處,挪騰出一塊空地。生產隊在空地上蓋了兩間低矮的土坯房,作為社員開會或冬閑時唱歌排劇的聚樂場所。六十年代末興辦學校,“聚樂部”又改做教室。

  我喜歡爬上房頂聽學生念書和唱歌,看他們下課了在空地上奔跑戲耍。有時還悄悄溜到教室門窗下用舌尖舔破窗紙往裡窺視。頑皮的我也搞惡作劇,好幾次趁老師、學生不注意把糞便扔進教室里,然後逃之夭夭。有一回老師正講課時我飛起一腳將教室門踹開,慌忙逃竄之時一頭扎進了了從外面回來的一位女教師的懷裡,被她逮個正着。女教師十八九歲,姓馮,臉紅撲撲的,一雙小辮掛在前胸悠晃着,辮梢扎着粉色小蝴蝶。她沒有訓斥我,當我用頑童狡黠的目光瞟她時,見她眯縫着眼是笑着的,她還用手輕輕撫摸我的頭。“幾歲了?”她蹲下身,看着我的臉,手輕輕捏一下我的耳朵,“想不想念書?我明天跟你媽說一聲,你來上學哇。”我說我七歲了想念書,現在就想念。於是我從她懷裡掙脫出來,飛跑回家,翻箱倒櫃找出母親用破碎布頭給我縫好的花書包,又偷了父親給生產隊出板報用的幾根彩粉筆放到裡面,然後一溜煙回到學校。

  學校一共兩名教師,一位是教高年級的任長精老師,一位就是年輕的馮老師。我念的是複式班,三十多個小孩分成兩個年級。低矮昏暗的教室里,左邊坐一年級學生,右邊坐二年級學生。馮老師給一年級授完課,留下作業,再給二年級上課。教學設備極為簡陋,沒有課桌,我們坐着趴着的是用土坯砌成的土凳子、土桌子,被我們喚作“泥台台”。教室門窗沒有玻璃,全用廢舊報紙糊着,有時報紙破了,風便颼颼竄進來。我念書有靈性,心靈手巧,能把老師教的字用高粱桿按筆畫編成字的圖形,得到老師誇獎。因為年齡小,常讓人操心,小便的時候總找馮老師解褲帶,有時尿急,褲帶解不開,乾脆尿到褲襠里。坐在泥凳上,將泥凳也泡爛了,泥尿滿地流,搞得污穢不堪。周邊的同學用手捂着鼻子躱我,說騷氣難聞死了,而我卻滿不在乎,不羞不燥。我不怕老師,經常在課堂上調皮搗蛋。馮老師講課時,我學狗“汪汪”叫,她擰住我的耳朵將我拉到黑板旁的泥台上罰站。可她一轉身,我便向她做個鬼臉,嗖的躥下泥台又回到座位,然後又學雞啼“咕咕鳴”,惹得學生們哄堂大笑。一節課如此反覆幾次,教學活動很難進行下去。有一回上課,我聽到“嗡嗡”的聲音,由遠而近。“啊,飛機!”我從座位上一蹦老高,大聲喊,“來飛機啦,看飛機啦!”人已躥到門口。馮老師大聲呵斥,臉漲得通紅,跑到門口攔阻。我拉開架勢,一頭將她撞倒在地,人箭一般射到了外面。飛機漸飛漸遠,消失在遙遠的天際。我回到教室,見馮老師正坐在講台上嗚嗚咽咽哭鼻子,辮梢的粉蝴蝶也一個勁顫抖着。

  我念小學時正值“文革”,是唱語錄歌、跳忠字舞的年代。我們在學校學的是毛主席語錄、“最高指示”,回到家還得跟上大人背“老三篇”。放學后,我們戴上紅袖章三五成群到路口、田間地頭攔人。凡是被攔住的人必須背誦幾則主席語錄,否則休想走了。晚上,高年級的學生爬上房頂,拿着大喇叭一回回播誦“老三篇”、“最新指示”。我們小點的學生排着隊,走家串戶去背毛主席語錄。我們背完,還要求主家背。有一回我們到一呂姓的老婆兒家背語錄,我先背道:“毛主席說:我們也要造人造衛星。”輪呂老婆兒背,只見這老人家盤坐炕上搖頭晃腦、顫悠悠道:“毛主席教導我們說,好好學習,天天上炕!”哈哈哈,把我們笑得彎了腰,肚子疼。

  念五年級時趕上全國學黃帥。黃帥也是個五年級學生,據說有一次考地理,老師出了一道題,問:從北京到廣州走哪條鐵路最近?黃帥答不出,在試卷上寫了一首小詩:條條鐵路通廣州,老師何必硬強求?拐彎抹角不算遠,出題不難學生愁。學校號召大家學黃帥,寫大字報,做“頭上長角、身上長刺”的小闖將。記得學校第一張大字報是我們班一名姓蘇的同學寫的,原因是上體育課時他搗蛋,被老師踢了一腳,他忿忿不平就給老師貼出一張大字報:“老師,你為什麼打我?我要造你的反!”體育老師看了,嚇得要命,趕忙也附了一張大字報:“向造反小將學習,向革命小將致敬!”一時間大字報劈頭蓋臉飛來,花紅柳綠的將學校的一面牆壁貼得滿滿的。

  一晃幾十年過去,許多的事忘卻了,唯有念小學時的這些趣事還鮮活在記憶里,時時帶我回到那天真爛漫的少兒時代。

  戒 煙

  據說一支香煙所含尼古丁能毒死幾隻白鼠或一匹馬。吸煙會使人的壽命平均減少10年。全世界每年吸煙致病而死的人數以千萬計。可見香煙是個超量級別的大棒殺手。

  我的吸煙史逾廿年。我的日吸煙量20—30支,即一包半,在煙民中處於中游偏上;我吸煙標準一般在10元∕包左右,對高中檔香煙偶爾問津。我能認識到吸煙的危害性,但多少年就是與香煙不離不棄、難以割捨,真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視死如歸。妻說:不吃飯餓了,不抽煙能咋哩?我答:癮了。一個“癮”字好生了得,竟讓我做了廿年煙奴。

  我是在父母吞雲吐霧的熏陶下長大,不早早染上煙癮那才怪了。記得五、六歲就偷吸過父親的旱煙鍋,只一口,熏得眼淚鼻涕長流哇哇大哭。從此也與煙結下不解之緣。父母抽自家地里種的旱煙。那年代雖然食不果腹,但父母還是不惜在僅有的幾分自留地里辟一塊種幾行煙葉。晚秋收穫煙葉,父親總是小心翼翼摘取葉片,拿回家又用細麻繩一片一片串成掛鏈,之後或掛在屋檐下或掛在屋內大樑上慢慢陰乾。煙葉忌暴晒,晒乾的煙葉呈黃赤色,硬而嗆人不好抽。陰乾的煙葉金黃金黃的色澤亮艷,抽起來綿軟又有烤煙特有的香味。父母把煙葉陰乾后揉碎裝進布袋儲放進紅躺櫃里,以後的日子裡就慢慢享用了。父親是用羊棒抽煙,即煙具是用山羊大腿骨製成的。抽的時候先點燃煤油燈,再取來煙具、煙葉放在炕桌上自己盤坐桌旁,用手捻一撮煙葉按到煙嘴裡,然後挨近燈火一吸煙葉着了。煙葉燃着冒出的煙被父親長長一口一絲不剩地全吸進去,之後煙氣從父親的嘴和鼻孔里緩緩吐出。如此抽煙過程往往重複數十回。父親煙癮很大,常常在半夜裡爬起來點燈吸煙,煙熏得我們弟兄幾個只好把頭蒙在被窩裡睡覺。父親每天雞鳴即起,而起來第一件事就是抽煙,過足煙癮了才出去幹活兒。母親是用紙條卷了煙葉抽,因那捲煙類似喇叭狀,被當地人冠以俗名“大喇叭”。母親年輕時是村裡出了名的“煙囪”(現在已戒煙多年),一口氣能抽幾支“大喇叭”。我念中小學時的書本沒保留下一本,通通給母親做了貢獻成了她的捲煙紙。

  我有一位要好同學叫鎖,上學路上我們總是結伴而行。鎖是個小癮君子,他的抽煙不受家人制約。他祖母經常卷好煙棒給他帶在身上,叮囑道:“鎖兒,路上凍得時候抽幾口,暖和暖和。”受鎖的影響,我開始學抽煙。我偷來父母的煙葉,撕作業本裁紙條和鎖一起捲煙抽。我們模仿大人的樣子,把煙捲成喇叭狀,點燃了猛吸一口然後將煙從鼻孔緩緩吐出。我們還比賽吐煙圈兒,看誰的煙圈兒吐得圓、吐得多。後來,我們覺得老是抽旱煙太掉面子,便開始買香煙抽。我們偷家裡的雞蛋賣了買煙,一顆雞蛋賣六、七分錢,能買兩包三分錢的“經濟煙”或一包七分錢的“駱駝煙”。雞蛋是家裡用來賣了買油鹽醬醋等日用品的,因為偷雞蛋,我常常遭母親“毒手”,小屁股蛋被打得紅一塊紫一塊的。但就是屢教不改,因為我已經很難抵擋那香煙的誘惑了——抽煙上癮了。

  抽煙肯定能給人快感,否則誰還吸?煙不是萬能的,但沒有煙是萬萬不能的(這句話用在這兒也是恰當的)。我有廿年的煙齡,煙癮一點也不遜色於當年的父母親,甚或有過之而無不及。抽煙若斷頓了,我便坐卧不安、心神不寧往往做困獸狀,我曾有過多次撿拾煙頭抽的經歷。高興的時候想抽,煩躁的時候更想抽。夜卧晨起、勞作之餘、飯前飯後吞雲吐霧,不亦樂乎。每日出門前別的應帶物件可以忘卻腦後,唯獨煙和火機忘不了。走在路上還會習慣性摸幾回口袋,煙和火安在心便釋然。抽煙也有讓我尷尬時候,有一回參加文藝座談會,著名劇作家李廣文老師同我握手,我還沒反應過來,他已抓住我夾香煙的手,頓時被煙頭燙得嗷嗷直叫,不停地甩手。在場的人哄堂大笑,我一下漲紅了臉有點下不了台。我還是個小小文學青年,竟把文學前輩搞得狼狽不堪。

  煙質差、抽得太多,晚上睡覺喉嚨里就會幹澀疼痛。早晨起床后喉嚨里掛痰不清利,便會大聲咳痰,因咳痰總會引起一連聲咳嗽。妻說我咳起來就像八十歲老漢,讓人聽見心裡發毛。妻耐不得我的煙油味,罵我嘴臭得像茅坑。她憤憤道:“再不戒煙,咱們乾脆分開過哇!”

  我戒過幾回煙,但都不成功。復吸后,煙癮更大,吸煙量成倍增長。我認為吸煙是人生的一種享受,煙是生活的調味品。說吸煙會致病,那麼吃五穀也會生病,難道怕得病把吃飯也戒了不成?然而就在月前我又一次宣布戒煙,併當着妻的面把半包中華牌香煙揉了,扔地上又狠狠踩了幾腳。“再抽煙不姓越,一頭撞死!”我發誓。現在我戒煙逾月,我想,我堂堂七尺兒郎絕不再做煙奴!

  羊倌兒的對話

  塞上的冬季很漫長,冬季最讓人難耐的莫過於寂寞。我鄉下的家坐落在遠離村落的偏僻地方,前邊是一眼望不到頭的田野,屋后是茫茫的紅柳林、枳笈灘,野兔、雉雞出沒其間。冰天雪地的漫長冬季,村人都願意貓在屋裡圍爐取暖,或看看電視或打打麻將。於是我這裡冬季少有人來,很是孤寂。孤寂的時候總盼望能見到人,拉拉話,解解悶。不過每隔三五日,周邊村裡放羊的人就會到我這裡井上飲羊,那時我這裡也會熱鬧一番,那也是我最愉悅的時候。羊倌兒們會主動跟我打招呼,因為他們飲羊的水井是屬於我的。我有時也會盡地主之誼,幫他們趕趕羊、打打水,其目的就是想和他們聊聊天、解解悶罷了。

  “男人孤了唱曲子,女人孤了哭鼻子——”聽,肯定是羊倌兒老魯到了。他生就的沙啞破嗓子,還就好唱這兩句山曲兒,唱得比哭的難聽。他是位年過花甲的敦敦實實的小個老漢,走路慢騰騰的,肩上常掛一白色“蛇皮”袋,邊放羊別拾些硬柴。他放着四十幾隻綿羊。老魯用水斗子將水吊上來,倒在木頭水槽里,幾十隻羊便一哄而上擠在水槽兩邊喝水。體弱幼小的羊一時擠不進去,着急地在外圍轉圈圈,用腳刨土、咩咩地叫。

  老魯手裡乾著活兒,還不耽誤和一旁等着飲羊的羊倌杭蓋老婆鬥嘴開玩笑:“灰老婆兒,錢拿回去杭蓋高興的哇?”

  “高興甚!沒罵死,成罵了一黑夜。”杭蓋老婆一邊攔羊,一邊用尖尖的嗓門回答。杭蓋老婆也年近花甲,方臉大個,常常手裡提根羊鏟棍,攔羊跑起來噔噔響,像年輕人。她放羊煉就了尖而大的嗓門,很遠的地方便能聽到她吆喝羊的吼聲。她放着百十隻羊。

  “咋了?杭蓋嫌錢扎手啦?”老魯咧開大嘴呵呵地笑着問。

  “唉,不用說啦,人家杭蓋嫌賣得少了,說那隻羊頂少也得買到二百塊,咱才賣了一百五。死貨今天早上還罵了,讓我把一坡羊趕上全賣了。活活兒氣死人啦!”

  “灰老婆兒,不要氣,氣大傷身體呀!得了鼓症沒人管。”老魯沙啞着嗓門安慰老婆兒。

  “我是氣自己了。眼睛拙的,沒賣了自己的,把兒子的母子(母羊)給賣了。哎呀,現在的三輪車活叼人啦!”杭蓋老婆說著來了氣,“看的是個小羯子(小公羊),說成一百五十塊錢。我顧攔羊了,人家把大母子逮上拉走了。活活叼人啦!”

  “灰老婆兒,不中用了。快死了哇!”老魯故意氣老婆兒,扯開沙啞嗓門唱起來,“樹老皮厚葉子稀,人老俅勢把頭低——”

  ……

  這是十幾年前的一個真實的生活場景。

  我生活在鋼筋水泥築成的城裡快十個年頭了,天天過着豐衣足食、無憂無慮的日子,但我的心卻像這浮躁的城市一樣從來沒有安靜下來。我常常牽挂着自己曾經生活過的地方,當年難耐的寂寞卻成了現在非常甜美的回憶。那廣闊的塞上田野,大片大片的紅柳林,撒落在荒灘野外的羊群,以及那些熟悉的面孔和悠長的鄉村小調,這些這些,和那“羊倌兒的對話”的場景一樣,時時浮現在我的腦海,浮現在我的夢鄉……

  我何時才能重歸田園恬靜的生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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