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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清山泉水(外二章)

手機:M版  分類:經典散文  編輯:得得9

  走進我們那滿眼滿目的山裡,便極難尋到一條像樣的河。在那山與山之間的峽谷中隨意可尋到一條條細細低語、灣灣淺淺的溪。順着這潺潺流淌的小溪逆流而上,走到盡頭便是山裡的泉,無數眼山泉,無數眼山泉水彙集便成了山中的溪了。於是,我們山裡終年就纏綿着野野的泉趣。

  山裡的泉有如燈盞窩般的、碗形的、木瓢形的、圓形的、長方形的……形狀各異,流出來的卻是一色的清清亮亮的水,有一滴滴從岩縫裡滲出來的,一股一股從山洞中淌出來的;有一陣陣從地底上冒上來的,有路邊泉、寨邊泉、坡上泉……

  泉邊好聚人。

  路邊常聚的是進山出山翻山越嶺走親訪友趕場或送親迎親或背着挑着擔子的男男女女。他們趕了一段長長的山路,翻過了一道高高的坡,冒了一身熱熱的汗。口渴了,就蹲在泉邊,兩手合成一個淺淺的瓢,一棒一棒地輕掬起泉水往嘴裡送,有急性子的,乾脆用匍卧式的姿態雙手撐在泉邊,嘴巴貼近水面“咕嘟咕嘟”地猛吸。有心計的,則事先摘一兩片鮮嫩的油桐樹葉子折成一個水瓢瓢,一下一下地舀起灌進肚裡,或用一節空心的竹筒或號筒桿,一頭插進水中一端銜在嘴裡,再“噝噝”地吸上來。喝足吸飽之後,那油桐樹葉子瓢瓢、空心吸水桿便完整無損地擺在泉邊,便當其他的過路喝水人不必再費手腳了。

  山泉冬暖夏涼,宛如天然的空調。到了苗鄉一年一度的趕秋場,路邊泉便成了苗鄉年輕阿哥阿妹們相約逗趣對歌的天地了,彎把子青布傘長成的蘑菇雲遮住泉邊一片天,他們相互棒起泉水對灑起來,爾後就坐在泉邊對起歌來。這場合,棒起一掬泉水潤潤喉,直唱到日落月升月落日出,歌喉越唱越圓潤。

  寨邊泉常聚的是山裡的女人們,天剛麻麻亮,她們便悄悄兒從床上爬起來,端着背着抱着男人伢兒換下的衣物或早飯要吃的菜,洗衣的、洗菜的、挑水的,一下子就擠滿泉邊打破一夜的寧靜。那些從寨外嫁進來的大嫂,洗着男人換下的汗漬漬的衣物,當著眾多姐妹們的面,直罵丈夫是條邋遢漢,其實,心裡親乎乎的。她們嘻笑着、搓着、捶着,棒槌落處濺起的水珠灑在各自的臉上,再加上早晨的太陽一染色,勝過城裡女人用的珍珠霜。

  坡上的泉邊聚的卻是山裡的陽春女陽春漢。到了烈日炎炎的夏日,他們在山坡上的田壩子、土壩子勞作。太陽當頂的時候,泉邊相聚了中午休閑吃中餐的人們,上坡前就備好的中餐,帶上一份包穀粉拌着紅辣椒粉腌在土壇里的酸菜。這時,他們用碗盛着飯盛着菜,舀上一碗泉水連飯帶菜地泡着,吃着,喝着,且酸且辣且涼,吃上一大碗,從來不會拉肚鬧病,這樣的飯菜一落肚,心裡頭癢酥酥的,憋不住地對着對面的山谷吼幾句高腔的歌,久久在山谷間回蕩。

  山裡就是有這樣別緻的泉趣。山裡人有時走出山裡闖世界,總是留念山中的山泉水,總覺得山外的自來水、茶水、冰水遠遠不及自己家鄉的山泉水養人,總是喝不夠、忘不掉。於是,苗鄉的新嫁女在婆家做的頭一件家務事便是從泉邊挑回一挑清泉水。苗鄉的老人過世,先用清泉水為他們洗身,好讓他們乾乾淨淨上路。

  清清山泉水也許是一種至真至誠悠悠的鄉情、鄉戀……

  山裡罩魚

  居住在高山上的山裡人家愛吃魚,極愛吃用罩子罩回來的活蹦亂跳的田鯉魚。因而,家家戶戶都少不了這別具一格的捕魚工具魚罩子。

  魚罩子極簡單,那些舊得不能再背沒了底的竹背簍撿起來便是,用起來既輕巧又方便。山裡人把魚罩子看得極重,用了一回漫水一次泡水一趟,拿回家晾曬在屋兩頭的陰涼處,濾干水以備下回再用。有的把魚罩子置於火塘上的晾架上,讓早早夜夜煙火熏得發亮,這樣更加硬扎耐用。

  山裡人怎的如此厚愛魚罩子?原來,滿是溝溝穀穀、坡坡嶺嶺的山裡河流少,人們吃魚只得在稻田裡放養。山裡稻田肥水足,漲漲落落的山洪又使田裡的水換得勤。因此,田裡苗鄉人將山外串鄉賣魚苗人團團圍住,半句土話半句漢語地討價還價。

  然後買上幾碗幾瓢細如蝦的魚苗放入田中。之後在魚田的溢水處攔一層樹枝或竹篾兒編就的攔魚網,三五天去望一望,撒一些嫩嫩青草,潑幾挑腐爛的牛糞。魚兒在田中悄悄兒長,養魚人在田邊、家中靜靜兒等。

  一個長長的秧苗遮住魚田的夏委,山裡人養魚不見魚,心裡頭憋得慌,魚罩子也一連好幾個月閑着不用。直到進秋之後,魚田的秧苗孕了胎揚了花壯了谷,田裡魚便長成了肉厚肥嫩的長條粗條的了。這時節,山裡人嘴巴癢腳板癢,手心癢,癮濃濃趣悠悠地把魚罩子取下,帶上一個魚簍簍,魚切切朝着割了谷的混濁濁的魚田走去。

  破田水捉魚,在水貴如油的苗鄉,等於殺雞取卵。山裡人從來沒這樣干過。要在湯湯泱泱的魚田中罩上稱心如意的魚,着實要有幾分工夫幾手絕招。否則,只得提着空魚簍回家。

  來到魚田邊,山裡人圍着田埂打轉,事先探出魚田裡的魚窩,接着高挽起褲腳,腰上挎着魚簍,雙手抓着魚罩子,懾手懾腳地朝魚窩走去。走到魚窩處,冷不防將魚罩子罩下,又准又猛,一罩下來便能罩住兩三條。罩中的魚連連碰罩,弄得嘩嘩直響。罩魚人便用兩膝將魚罩緊緊夾住,伸出雙手往罩中抓魚,抓起便往魚簍里塞。這時,被抄了窩的肥魚滿田跑,忽東忽西,忽左忽右,舉起罩,對準掀起水波的地方,一罩一條,罩罩不空。罩着攆着,罩魚人本來事先高挽着的褲腳不經意松垮下來了,褲襠也被濺起的水珠濕得如澆了幾瓢水,直到魚簍里塞滿了魚,才一身濕淋淋地往回走。

  山裡人罩回來的不僅僅是大條肥條的田裡魚,且罩回的是山裡人活鮮鮮、水靈靈的喜悅,更是山裡祥和、幸福、富足的日子。

  山裡年年有魚,年年有餘。

  寨碼頭

  山裡山寨的寨邊、寨中或寨頭寨尾的當道口,有那麼一處處空餘的地方,山裡人叫“寨碼頭”。

  寨碼頭不行船,不跑馬,就那麼一處平坦坦的岩坪,就那麼幾塊牢穩穩的岩板,竟活生生地長成一片迷痴的聚癮,冒出一串綿纏纏的鄉情,聚山裡寨子的條條寨路,聚山裡的悲喜哀樂,聚山裡的春夏秋冬,聚山裡的風風雨雨,聚山裡的男女老幼,聚山裡的白日黑夜……

  日頭從東山爬出來,寨子里家家戶戶一股兒冒出淡藍藍的炊煙,滿寨飄出醉人的菜香飯香之後,山裡人便三三兩兩朝寨碼頭聚來,往山外趕場去的,去坡上望牛的,去田壩土坪種陽春或往山中割草打些的,總得先於寨碼頭上坐一坐,站一站,歇一歇,算是相邀相待,然後按各其所思各其所擇而急急前往,寨碼頭托出山裡新嶄嶄的一天。

  大白天的寨碼頭屬於寨里阿公們和伢崽們的聚處與樂園。老人們拿着長長的煙桿,帶上一包切成絲的草煙,不約而同朝寨碼頭聚來,伢崽們則跟在老阿公的背後,嘰嘰喳喳的麻雀嘴不住地嚷着叫着哼着,哼着叫着嚷着他們的童趣。阿公們於寨碼頭的岩板一落坐,便各自掏出自己煙荷包里的細煙絲,裝上煙鍋,抑或彼此對換一番,你抽他的,他抽我的,煙鍋兒對着煙鍋兒接火,相互品一品煙的癮底,煙的狠勁,由此打開話閘子,從煙談起,談古今事,談身邊事,贊寨里的兒女,誇家中的媳婆,話於興頭上,引起一段旺旺的感嘆,激起一段長長的回憶。煙足話夠之後,老阿公們便成對成雙圍着四四方的“山棋”,一方用小石子當兵,一方用木葉兒當卒對打開來。兩阿公的棋盤上難分難解難輸驗贏的火候上,依着阿公觀棋的牙崽,鑽老人視力差的空子,悄悄兒抽走這邊阿公的棋子,再添上那邊阿公的棋子,棋上即見分曉,這邊輸得不愉不快,那邊也贏得拖泥帶水,雙方操起長煙桿把伢崽轟走。重又殺開第二盤。

  白日長長夜晚短短的夏季,寨碼頭聚的全是寨里的粗漢壯漢中年漢。日頭一落進西坡,漢們便聚滿了碼頭,仰天躺在白日被夏陽曬后仍留下溫溫餘熱的岩板上,任涼爽爽的夏夜風從褲筒口、衣袖口往上灌。漢們的嘴不多,看着天空滿天星星,望着夜路中岩坎旁阿哥阿妹們相約會的忽忽閃閃的電筒光,側耳細聽來自山腳下隱隱約約的阿哥阿妹的情歌,想着厚厚的心思,撩起無邊無際的情思與遐想,想想年輕那陣,底便湧起一陣回味的浪.沒多久,們便進入了甜蜜的夢鄉,碼頭的一片濃重的鼾聲中直睡到月兒西斜,醒來感到陣陣涼意便起身離開碼頭回家。這時,接踵而來的卻是那些跟阿妹約會歸來,餘味正足的年輕哥們,他們在碼頭上睡露水覺,讓晶亮的露水爬上蓬鬆的頭髮,浸潤白凈的臉盤,一覺睡到日頭出山。這樣,睡了露水覺的年輕阿哥,臉蛋兒更加細嫩生彩,日頭再毒也無奈,臉蛋曬也曬不黑。

  寨碼頭也有聚女人的時候,聚來的卻是成幫成堆。苗鄉秋收過後,寨碼頭上總是聚客,山裡接親嫁女,豎新屋辦喜事,嫁出寨的妹,娶過來的嫂,陪去陪來的嫁妝,未進寨卻先在碼頭上稍停一陣風光一陣,由此挑起女人的話題,半是誇讚半是安慰,誇讚嫁妝的主人手腳靈巧,娘家的寬裕,安慰女人們天生是娘家的樹婆家的果。聚上寨碼頭的女人們嘴不停手不閑,手中拿上一件或縫或補或打或織的活兒,說漏了嘴便大罵自己的男人,越罵心裡越爽意。女人們那種罵為愛便得到了深層次的坦露。山裡時不時有幾個考上大學,考上兵或外出打工妹子小伙,寨碼頭聚的送行的男人女人,年尾月末聚上盼歸的目光,寨碼頭便成了那些離開山裡永遠走不完的路,爬不盡的坡,望不透的谷……

  改革的風開放的潮吹拂寨碼頭衝擊寨碼頭,寨碼頭便聚上風風火火的現代意識。山裡人就抓住寨碼頭好聚人的優勢,在此開了經銷店、理髮店、粉攤麵攤、從此之後寨碼頭一天一個新模樣啦。

  寨碼頭,我們山裡的窗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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