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願望

　　夜晚，輕輕在床沿上坐下，凝視着淡黃的燈光，臨睡前，還清醒着，還有着記憶的此刻，也許每個人都該靜靜地想一想，這一回睡着，可能，就不會再等到明天的陽光了。雖然這只是假設，但並非完全不可能，誰都有可能毫無徵兆地死於一場意外，我們的生命其實應該被稱為“餘生”。

　　我喜歡周國平文章中的這句話：“我們不妨眷戀生命,執着人生,但同時也要像蒙田說的那樣,收拾好行裝,隨時準備和人生告別。”這種態度有點“向死而生”的意味吧，海德格爾認為人只要還沒有死，就是在以“向死存在”的方式活着，就是說一直以“有死”或“能死”的方式活着。

　　如果不幸真的如我們所預料，那麼，站在這個匆匆告別的拐角，我們還有什麼愧疚和遺憾嗎？我想，多半是有的，因為這一切很突然，誰也沒有足夠的時間來準備，甚至有太多讓人無法瞑目的事。然而，當我們意識到可能只剩下很短的時間了，不能去挽回如此多的遺憾時，最重要的事、最想說的話也許會猛然在紛亂的思緒里浮現出來，就像是粼粼海面上升起的明月，這神聖的光芒，讓人的心頃刻寧靜下來，周圍繚繞的雲霧，如若突然醒悟時從眼中溢出的淚光。

　　那麼，最後的願望是什麼呢？

　　我想起了曾經看過一篇屬於兒童文學的小說——《天藍色的彼岸》，我恰恰喜歡這種寫給大人們看的童話。

　　如果說“死”是往生與新生之間的過渡期，此時，已離開人世但尚未獲得新生的幽靈繼續有着記憶，並且他們可以自己來決定在“死”這個階段停留的長短，用這段時間來想清楚很多事情，了卻最後的心愿，然後帶着平靜的笑容走向“彼岸”，融化在天藍色的海洋里，化為新的生命。

　　在通往“彼岸”的路上，總有那麼多幽靈遲遲不願結束死的過程，幾十年甚至幾百年不肯跨越死亡的狀態而擁抱新生，因為他們此生還有未了的心事。他們在天國里苦苦遊盪，等待着、尋找着某個先於他們死去的親人，或者，以幽靈的身份回到人間，想再看一眼那些熟悉的面龐，留下最後的祝福。

　　文中的小男孩死於意外，他的幽靈在完成了最終的願望后，才安心地踏向了彼岸。這段經歷讓他重新認識了人生，明白了什麼應該去寬容，什麼應該去珍惜。也許每個人都該通過這樣的故事和假想來更好地體會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

　　當作為幽靈的人們回到自己生前熟悉的地方，發現其實生活依然照舊，沒有太多的東西會因你的缺失而改變，你的朋友們已經恢復了平靜，甚至還充滿歡笑。一開始會覺得有點失望，因為你曾以為自己很重要，但慢慢地你又感到了欣慰，真好，他們還是快樂的，自己沒有給朋友們帶來太多的痛苦。其實，他們並沒有忘記你，可能永遠都不會忘記，只不過活着的人還是要找到新的同伴，找到新的快樂，把悲傷埋藏在心裡，帶着笑容活下去。對於死者或是生者，這也許是不得已，但恐怕是比較好的選擇。

　　關於汶川地震，我看過王開玲的一篇文章，叫《我們無處安放的哀傷》，講到電視台記者在採訪途中，遇到一個災區的村民。記者試探着問他還有什麼家人嗎？他回答：“都死了。”話語很輕淡，沒有多餘的東西，也許這個答案實在找不到合適的分量來表達。他是家裡唯一的倖存者，他瞬間失去了妻子、孩子和父母。這個村民最後苦澀地笑了笑，補充了一句：“我們活下來的還得好好活。”看着他遠去的背影，記者放聲大哭，這段錄像被裁掉了，因為職業要求記者理性，不能流露太過主觀的情緒。命運的無情讓人感到萬分痛楚，連旁人也會難以忍受。

　　然而，生命的本質就是一個不斷失去的過程，失去財富，失去健康，失去知心的朋友，失去摯愛的親人……我們從來不會真正擁有什麼，最終連生命也要撒手送還回去。死者希望活着的人不要沉溺於悲傷，鼓起勇氣開啟新的生活，生者為死去的人哀悼之後，也要知道天堂里那些注視着你的靈魂，都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

　　生命始終貼着“無常”這個屬性的標籤。真實的生命不會像故事裡那麼幸運，死後幽靈還可以回到人間完成遺願，所以，我們應該藉助這種假設的背景，在活着的時候就去完成那些“最後的願望”。就像王開玲在文章《向死而生》中所寫，“向死”的思考會提供給人們一次難得的、體悟人生的契機。它像是一道雪白明亮的閃電，讓茫茫深夜裡的人們突然看清生命最真實的面貌。

　　當一個人站在死亡的聚光燈下，願望會突然變得很簡單，那是抹去了世間一切繁擾，在寂靜中傾聽心靈最真實的呼喚。當我們徘徊於人生的終點，可能有兩個願望變得格外強烈，牢牢牽絆着幽靈們走向“彼岸”的腳步。

　　也許就是兩句話。第一句是“對不起”。請求一個人的原諒，一個朋友，或是一個親人，想告訴他，曾經鬧過的矛盾，吵過的架，一句句諷刺和詛咒，我很後悔，真的對不起。我要死了，希望得到你的原諒，這樣我就可以不用再背負着沉重的愧疚走向新生。第二句是“我愛你”。讓一個一直關愛着我的人知道，我其實也很愛他。我們都太不善於表達自己的情感，對於身邊最熟悉的人，更多的反而是誤解和抱怨，即使牽挂着，也很少說出來，覺得會很尷尬。現在我要死了，就讓我望着你的眼睛，毫不躲閃地說一聲我愛你吧。

　　那些曾經因為我傷心過、生氣過的朋友、親人，我希望他們可以知道，其實在此刻，我已經後悔了，如果幽靈真的存在，你相信嗎？很多人都會像那個小男孩一樣吧，最後一次回到他姐姐身邊，生前他和姐姐吵過無數次架，以為相互是最怨恨的人，而現在他用盡所有的力氣，只想告訴姐姐一句話：“雅丹，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