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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僧只說平常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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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僧只說平常話

  ●張震

  他是開悟大道的人,早就沒有了患得患失,沒有了粉飾糾結,他的東西是真水無香。我喜歡他的畫,他的畫是高僧只說平常話,他的畫是人生的靈感,快樂的日記!

  1989年《工人日報》文藝部搞了一個全國工人作家學習班,我因經常在該報副刊發表文學作品,編輯韓春旭便給了我一個名額。她寫信告訴我:學期20天,帶15斤全國糧票,地點在海淀區“中國工運學院”。和我同室的是一個叫陳寶洪的男孩,就是現在的“紅孩”。給我們上課的,都是當時國內一流的作家和評論家,有蘇叔陽、陳建功、李國文、叢維熙、曾鎮南,當然還有汪曾祺,汪曾祺當時已有大名,但還沒像九十年代中期那麼紅,我們同學中知道他的人有一些,但沒有人崇拜他。他當時也比較低調,不像蘇叔陽、李國文、曾鎮南那樣,在課堂上非常自信,講得妙趣橫生,樣子很牛。他那時腦袋裡的水平肚子里的“怪話”,幾乎都是在課堂外傳授。

  可能是因為他小說寫得短,也可能是因為他許多好散文,像《隨遇而安》《七十述懷》《多年父子成兄弟》當時還沒有發表,文藝部就讓他講小小說,他好像不太滿意,上課時總喜歡說——小小說有什麼好講的,不就是相聲的“三番一抖”加生活中的小故事嘛。教室大,人多,再加他普通話不準.沒有“麥克”,他講課的效果就不太好了,坐在後排東北和西北來的同學幾乎都分了神,他見“環境”不對,講着講着自己也沒了興緻,三天的課一天就草草收兵。我覺得他像《博望坡》里的“病子龍”,比劃幾下,就走。剩下兩天,他跟我們講畫畫,講文入畫,講文學與繪畫的關係,講八大山人的畫與詩,講大滌子石濤的畫與跋。他講得異常投入,但很多同學聽后都面面相覷,小聲嘀咕:我們是文學培訓還是美術培訓?甚至有一個比較“木”的同學竊竊問我:他是畫什麼的?

  汪曾祺那年69歲,他從60歲開始正式畫畫,將近10年正好在興頭上,他當時對中國畫也最有心得。我仔細回顧了一下,他散文中許多跟繪畫有關的論述,跟繪畫有關的細節都是在這段時光和70歲以後寫的,這就說明他在這段歲月中非常熱衷繪事,迷戀丹青。事實也證明,他的畫作在70到75歲之間最好。

  在我們這幫同學中也有喜歡美術的,比如我,比如現在在《光明日報》的一個老兄就愛聽,恨不得不要下課,恨不得他的嘴巴是永不停止的機關槍,我們就像渴極了的人,突然看到了椰子,恨不得立馬敲開椰殼,猛吸。我們那時候私心重,願他滔滔不絕,這樣,可以少啃多少書啊!

  下課時候,他跟我們這幫大男孩和大女孩開逗:畫白梅我用什麼顏料?畫葉子我用什麼顏料?我們相互望望,搖搖頭。他很得意地說:畫白梅用牙膏,畫葉子用包餃子擠下的青菜汁。我們雙目圓睜,以為他在和我們這幫孩子鬧着玩。多年後,當我有幸看到原作,我才完全相信,天底下竟有這樣的老頭。

  隔一天,他帶來一幅琴條,一株不知什麼名的花——硃砂花朵三瓣,墨葉兩三片,一根墨線畫到底,右題一行長條烏絲:秋色無私到草花。我們有個河北籍的女同學,嘴快,看了一眼就大嘴巴了:空那麼多,太浪費,畫一大束就好了。汪曾祺聽后哈哈大笑,笑得非常爽朗,彷彿那個女生的話一點都沒掃他的興。有個男同學問:能不能給我?老頭抬頭看看,問:處對象了嗎?談了。那好,就拿走吧,送給女朋友,這叫——折得花枝待美人。

  放學時候老頭仍和我們聊畫,他說:畫人難畫手,畫樹難畫柳。他說:楷書如文人,草書如名將。他說:畫家和作家都要無作家氣,求平正清雅。他說:畫花鳥不能亂配,芭蕉不能配雞。我們問為什麼?他看看周圍沒有女生,便說:那是“雞巴圖”。我們忍俊不禁。

  離開北京之後,我就再也沒有見過汪曾祺,後來讀他的散文,越讀越喜歡,越讀越佩服。好多年來我也一直在琢磨,他其實也沒寫什麼複雜的東西,為什麼會那麼有味?也許這就是前賢所說的功力和境界吧,也許一個作家只有心懷仁愛和大義,只有徹底回歸原道和寧靜,筆下才會出現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

  汪曾祺一直在說畫畫是他餘事,是找樂,其實他晚年大部分精力都放在畫畫上,並認真題詩題跋贈給友人。我覺得他與吳冠中相似,成家之後,一個想當作家,一個想當畫家。吳冠中更是極端,甚至說:一百個齊白石,也抵不過一個魯迅。應該說吳冠中和汪曾祺都是有遺憾的,一個沒能當成大作家,一個沒能成為大畫家。其實遺憾是人生的常態,“鰣魚多刺,金橘帶酸,蒓菜性冷,海棠無香,曾鞏不能詩”,這是古人常說的五憾,依我看人生有千憾、萬憾。

  汪曾祺父親畫畫,他從小耳濡目染,練過《多寶塔》《張猛龍》,字從魏碑出,線條還是能撐住的。他畫過土豆、活魚、植物、花鳥、人物、神仙,幾乎想畫什麼就畫成什麼樣,並常在畫上題上陶弘景《詔問山中何所有賦詩以答》:問我何所有,山中惟白雲。只堪自怡悅,不堪持贈君。然而當朋友和學生討要時,他又會十分爽快:拿走,拿走。他的畫面大多空靈、飄逸,但內容卻清雅、高潔,他的畫里有儒家的處世態度,有道家的審美趣味。他喜歡“無事此靜坐,一日當兩日”;也喜歡“酒肉穿腸過,高樓萬里心”。他真是個奇怪的人。記得董橋曾說:艱深怪誕其實不是藝術,而是命運,而汪曾祺卻將藝術融進了人生,把命運變成了藝術,他是開悟大道的人,早就沒有了患得患失,沒有了粉飾糾結,他的東西是真水無香。我喜歡他的畫,他的畫是高僧只說平常話,他的畫是人生的靈感,快樂的日記!

  二十多年下來,他長什麼樣,說話什麼聲音我幾乎全忘,我甚至近一、二年都沒有翻看過他的作品。冬至前二日,我突然夢到了他,我自己都納悶。我把這事告訴文友,文友說:你該在冬至給他“匯款”,我笑笑:他記不得我,收不到的。

  冬至晚上,我獨自一人坐在燈下,臨摹了他的一張“雁來紅”,寫下這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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