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

　　有時候會做一些關於老家院子的夢，等夢醒來，心情總不能釋懷。

　　離開那座院子已經有不短的一段時間了。在夢中，也很難還原院子的本來模樣。院子里發生過的事情，祖輩的事，父輩的事，我這一輩的事，鄉鄰的事，無論悲傷或者歡喜，也正一件一件被我慢慢遺忘掉。

　　院子很大，樹很多，這是院子刻在我心裡的影子。高大的桐樹的枝條冬季里被風搖晃，落下早已幹了的果殼。堂屋的西窗下植着的一棵無花果樹，總掛着巴掌大的葉子。九月，柿子樹上熟透了的黃色果實，往往能引着長嘴的鳥兒前來叨啄。但院子里最為顯著的卻是梨樹，先有五棵，後來剩下了三棵。春季，如雪的花瓣覆蓋了整個樹冠，惹人注目，瀰漫的香味清淡，不會讓人感到膩味。院子也因此被我稱作“梨花院落”。偶爾，有鳥雜碎的聲音從白色里傳來，仔細觀望，卻不能看到鳥的影子。

　　南面有一塊空地。母親種了幾畦菜，以添補家用，有韭菜，也有絲瓜南瓜之類。藤子順着樹枝蔓延到牆上去。若有來人，未進院門，便能看到牆頭濃濃的綠意。其餘的地方被一叢叢的鳳仙花佔據。花無人料理，但長勢旺盛。秋天花籽隨處而落，來年，便繁衍成了更大的一片。

　　院子里我能記住的與我有關的畫面很多。朗朗月光，從樹間篩灑而下，一個人來回走，吟幾首古詩，頗有幾分情趣；冬天，在飛舞的雪花里，疾筆寫一點無關痛癢的文字，回過頭能看到斑鳩正在屋頂寂寞的徘徊；溫暖的午後，坐在梨樹下聽繁亂如落雨的鳥鳴，或者對着鬱郁的鳳仙花，構建只屬於我的世界。

　　我從不曾想過院子會有老的一天，可它卻分明在無聲無息之中一點點變老。

　　那一年的三月，天氣尚寒，祖母去世。哀樂連着響了幾日。那個時候，我終於看出院子遮掩不住的落寞與凄然。家人把祖母的一些不必要存留的遺物堆在院子里，點上火。火翻滾着黑煙，火光中映出昔日繁華走掉后的荒涼。

　　其後，我們搬家。自此，我離開了我生活了十九年之久的院子。它是垂暮老人，自此，開始走無人和自己作伴的孤獨日子。院子若有心，那麼心裡一定是在暗自啜泣。

　　我們走了，各式植物任其自生自滅。

　　再其後，院前院后，叔叔家的樓房相繼聳立起來。院子被夾在中間，愈顯出矮小與衰弱。大街上的路幾次被整修，越來越高。每次一落雨，雨水不能很順暢的流出去，便存在院子里，浸泡着枯枝敗葉，透出了無比濃厚的腐朽氣息。

　　院子徹底老了。任誰都沒有辦法把昨日的熱鬧情景為你再現，就如同我再也找不回我的童年一樣。我很傷感，傷感之餘，我又忽然想到，儘管往日的熱鬧情景不能再現，但院子在衰敗中依然守護着某些不能被忽視的東西。因為，當春天到來的時候，有誰能夠阻礙院子里梨花的熱烈盛開與浪漫飄落？月升中天，又有誰能夠抹去院子里肆意流動的如霜一般的月光？

　　在東屋裡，我同父親在落滿塵埃的舊傢具里翻找一些東西。屋子長時間沒人居住，彌散着一股潮氣與霉味。一隻蜘蛛受了驚嚇，從角落處的網上溜走。父親對我說:“以後，新家的樓房屬於你的弟弟，而這個院子就是留給你的。”我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