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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的陽光

手機:M版  分類:經典散文  編輯:小景

母親的陽光 標籤:父親的病 母親節

  母親的陽光

  唐義長

  已過去了多年,母親失明的最初時日,至今回想起來依然記憶深刻。

  我不知道母親心裡當時又是怎樣的一種境況。那時,天很黑,心很暗。還是在一個溫暖的季節,我正在準備大學畢業論文與實習事宜,突然收到父親的來信,信中說母親已經雙目失明。我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幾乎是一下子地淚水就模糊了眼睛,簌簌地落在信紙上。那天晚上我失眠了,心緒翻江倒海,滿腦子是母親穿梭於深深叢林,躬耕於黃土的身影。母親站在長滿稻子的田地,眼睛很明亮的樣子,流露着只給我的溫柔和慈祥。我反反覆復地想,我的母親怎麼就失明了呢?怎麼失明的又偏偏是我的母親呢?

  我輾轉難眠,房間里的燈亮了一整夜,我十分害怕在身邊虎視眈眈的黑暗的夜。

  第二天,我決定無論如何都要回家一趟,看望母親。請完假,簡單的收拾好行李,給母親買了她喜歡吃的糕點,便踏上回家的客車。車上人很多,一路上有上有下,但是,我卻彷彿什麼也沒有看見。我緊張地數着窗外川流不息與一晃而過的樹和樓房,還有山坡,焦慮着回家的時辰。車窗外,狂風呼嘯而來,四處亂竄,颳得我鑽心的痛。車像一頭慢牛,速度比我想像的還要慢得多。好不容易才到達老家的站點。

  下了車,已是下午兩點多鐘。四月的春天,太陽像雪花一樣飄飄洒洒地漫天飛舞,懶懶地照在我的身上,但一點也不覺得暖和,好像一道閃光撕裂了的夜空,就連路邊的草木也毫無顏色。

  回到家裡,看見整棟木房顯得十分寧靜,彷彿裡面根本就沒有人住過似的,我隱隱約約地感覺到屋子裡透着一股陰冷陰冷的寒氣。風使勁的刮著,塵灰四起,院落里滿是野草荒藤。有的樹枝夾雜着塵埃隨風飛起,有的枝條打到窗欞子上,發出“吱嘎吱嘎”的聲響,菜園子里的菜葉也被吹得直打哆嗦,可憐兮兮的。牆角和房屋都布滿了青苔,瘡痍滿目,自然是有一些日子沒人打掃了。我輕輕地推着那扇搖搖晃晃的木門,“吱嘎”一聲響,門開了。房裡連一件像樣的傢具都沒有,除了一張床,一口火盆,再也沒有別的東西了。母親的耳朵也不是很好使,我順着一縷發紅的燈光望去,見母親蜷縮着身子,躺在床上,嘴唇不停的顫抖着,眼睛四周掃視,用拳頭不斷地捶打着胸口,輕吟着……我哽咽着走進母親,叫了一聲媽,然後再也不知道說什麼好。我拉着母親的手,一邊輕聲的寬慰,一邊給她捶打着胸口,問她是哪兒不舒服?她沒回聲,只知道是她的兒子回來了,然後不停的摸着我的臉,潸然淚下,我也無聲的哭了起來。母親的手在我的臉上不停的移動着,儘管是一雙粗糙的手,卻感覺十分的溫暖。

  那天,父親不在家,母親說他去外地給她訪葯去了。

  我想,那天即使父親在家,我也早已做好接過這個家的擔子的思想準備。不只是償還母親對我們的全部的愛。

  母親對我的愛,我真的是無以回報。

  母親是一位農村婦女,沒念過書,出生於一九三九年的冬天。那個年代的艱苦生活我們無從想象,只是在小時候聽母親說,他們那時經常餓肚皮。家裡的負擔十分沉重,父親在外,家裡一切全都落在了母親的肩上。家裡的生活自然很拮据,經常吃着上餐卻沒了下餐時有發生。有時候,母親就磨些玉米熬些粥來勉強填飽一家人的肚子。

  貧困像魔鬼一樣可怕,它會吞噬人的很多寶貴的東西。艱苦的生活使母親原很美麗的臉龐變得蒼桑,頭髮花白,手也變得十分粗糙,額頭變得很黝黑,上面布滿了皺紋,就連喘氣那些紋路也向外凸出,清晰可見。

  從我記事時起,母親總是穿着那件藍布衣服,包着青布帕子,穿着一雙解放鞋,再也沒有什麼特別的服裝了。母親的衣服總是穿了又洗、洗了又穿,穿得脫了顏變了色,甚至布料紋路稀疏,也總捨不得換新。

  母親很勤儉持家。那時在小學讀書,我總是穿我大哥穿過的衣服,母親總是把大哥的衣服改來改去,大的改小,小的改大,兄弟三人循環的穿。雖是家境貧寒點,但我卻勤奮好學,不計較吃穿的好壞,尤其是我所背的那書包,至今記憶猶新,除了背進學校,放學回家放牛,還會背上山坡,方便於看書。我十分珍惜我的書包,每次從書包里取出書來,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弄壞了。即使背的時間長了,背出一道口子,讓母親給縫一縫,我又繼續背着上學。偶爾,看見一縷縷陽光穿過,十分透明,十分溫暖與幸福。就這樣我的書包縫了又背,背了又縫,一直背到小學畢業。有幾次,因書包磨損開口了,鉛筆一次次從口子里掉出來,同伴不時還幫我撿了幾次,但多數時候鉛筆還是會給弄丟的。回家被罵還算是很輕鬆,重的是要被罰跪,那滋味很真叫人難受。被母親打,很多時候是因為我放牛時看書,牲口常趁我看書着迷不留意之際去偷吃鄰家的莊稼。母親找到藤條,一下一下地往我身上甩,常常我痛得直流淚,母親自己也是滿臉的淚水。每天上學前,母親都要塞給我一個雞蛋,讓我放在書包里,說是留在學校吃。我接過雞蛋,還帶有餘溫,一直暖到了我的心底。儘管母親不識字,甚至連名字都寫不上,但是,她對我的學習十分關心,經常會檢查我的作業本,她只知道老師批改作業的時候,正確的用紅筆打上鉤,錯了的打上叉。每次,母親翻閱我的作業后,看到作業本上全部是鉤,都十分高興。

  母親用她的方式愛護着我們,只是自己當時太淘氣了,常常惹母親惦掛生氣。

  母親心地善良,熱情和氣。記得上小學三年級的時候,一天早上,冬天來得格外的早,寒風刺骨,房上、地上、山川都蓋了一層白茫茫的薄霜,一個自稱家鄉鬧水荒的中年男子操着四川口音,背着背簍,攜着妻子和一雙兒女來到我家門口要飯。男孩七八歲,衣着不整,女孩三四歲,蓬頭散發。母親見他們冷得直打哆嗦,就讓進屋裡先烘烤烘烤,暖和暖和身體,再找來一些衣服讓他們穿上,把我的衣服也讓給了他們的孩子。還做了飯給他們吃。臨走時,母親還把她挖山藥換來的,一直捨不得花的兩塊錢從布袋裡一層層翻出來,讓他們帶上,母親說回去路途遙遠,在途中給孩子買點吃的。他們非常激動,也十分感謝母親,說她是大好人,是他們的救命恩人。母親卻只是淡淡一笑,催他們早些趕路。

  母親對我要求很嚴,她從來沒有因為我是男孩而慣養過我,相對而言,母親對姐姐似乎疼愛很多。可惜姐姐卻未能在母親身邊盡孝。姐姐長到十八歲時,一天突然病倒了,醫生說是腦膜炎晚期。母親聽到這個消息,一下子變得懵懵懂懂,昏迷了兩天,嘆息了兩天。醫生說由於姐姐的病發現較遲,病情惡化加劇,治癒已是不可能了。就這樣,姐姐被接到家裡進行藥物療養。

  有一天,我在學校的教室里正在寫做作業,突然接到家裡打來電話,說是家裡有事情,要我回去一趟。回家的路上,我忐忑不安,眼皮跳得很兇。對面青山隱隱,山巔雲彩依稀可見,幾隻烏鴉哇哇的叫個不停,一種不祥的預感湧上心頭,我有些害怕與膽怯。果然,家裡出事了。我很遠就聽見從屋子裡傳出悲慘的哭聲,見家裡裡外外都擠滿了人。我還沒有來得及放下包就與母親抱成一團,失聲痛哭起來。姐姐去世了,家裡一片狼藉,裡外的東西都是亂七八糟的擺放着,有點禍不單行的感覺。我的心裡很凄涼很害怕,母親哭得很厲害,聲音都哭得沙啞了。

  姐姐的辭逝,家裡顯得異常的寂靜。母親的性格也也變得沉默了許多,整天雙目顰蹙,度日如年。回到學校,我正在備戰高考,所以沒有頻繁的回家,只是偶然回去,聽大伯說母親每天都在嚎啕大哭,眼睛幾乎哭瞎。哭聲驚動了十里山鄉,鄉親們無不為之動容,紛紛趕來安慰。我心裡也十分的悲傷。因為姐姐的突然離開,給母親的心靈很深很深的烙印,打擊很大,一年半載都很難忘卻。有一次,我周末回家,一時找不到母親,就直奔田地,老遠就聽見從地里傳來哭泣的聲音。母親看見我走近了,立即取出手巾擦去淚水,還微笑着說:"兒啊!沒事的,剛才幹活汗多,浸濕眼睛了。"

  失去姐姐,母親就此也因此失去了很多快樂。母親也許從來沒有想到,命運讓她失去的,不僅僅是親人,就連享受一點光明的權利都要被剝奪。

  大學畢業后,我有了一份安穩的工作,在一所中學當老師。每次回家看望母親,我總是一遍遍問母親想吃點什麼。然而,母親很少向我提出什麼要求,即使我從城裡給她買了些東西回來,她也叫我別亂花錢,她說什麼都不要,只要我們能常常回來看看她就好。

  我也不只一次地問過母親想去哪走走,我問母親是否想去外面走走,當她的導遊,告訴她一切。母親卻說哪裡也不想去,還是家裡很溫暖。

  母親為我們做過了很多很多,但到今天,我已經工作好些年了,我卻不知道我能為母親做些什麼!很慚愧。我雖然心裝做很輕鬆很不在意的樣子,讓母親感覺不到我的難過。我知道即便是母親的眼睛看不見了,但耳朵還很靈敏,所以有時在心情極壞的時候,我則會把話說得輕描淡寫,語氣很輕鬆快樂。我不敢難過,難過只會加重母親的病情。

  我總是對母親說,只要有時間,我一定會盡量回家,陪在她吃吃飯,陪她說說話。家,已成了我人生的驛站。

  眼科專家診斷,母親的眼睛患的是青光眼,由於年齡過大,視膜網脫落,不能復明,目前在國內是尚難治好的。聽到這個消息,我的心猶如千斤巨石,原本黑而沉的天一下子被猛地砸了下來,有一種茫然與失落的感覺。我憂傷而無奈,身體像是癱瘓了一樣,渾渾噩噩的,一點力氣也沒有,連說話也是喘粗氣。辛苦了一輩子,經受了萬般的痛苦,經歷了重重挫折。現眼間的幾年時間,我們的日子漸漸好過了起來,卻偏偏淪落到這樣的地步。

  二零零四年四月一日,母親又經受了一個不堪承受的打擊:我的父親病故了。父親去世時,我沒在身邊。當時我正在工作所在的學校,給學生上課,接到堂哥的打來的電話,當天是愚人節,我還以為是堂哥故意捉弄人。又想,愚人節也不會亂開玩笑的啊。我在電話里反覆問堂哥愚人節不要亂開玩笑。他說,這事能開玩笑嘛,趕快回來吧。我掛了電話,頓時,感到一片黑雲向我襲來。我強壓住不安,繼續把課上完。

  等我趕到家時,父親那冰冷的身體已躺在一張冰冷的木板上……父親撒手而去,家裡自然失去了支柱,少了脊樑,形如坍塌的屋子了。以為雙目失明的母親會痛不欲生,甚至對人生再無眷戀。讓我寬慰的是母親很快又堅強地站立了起來。電話里,母親總是讓我們好好在城裡工作,不必擔心家裡。

  母親的脾氣很倔強,誰也勸不了,說走就走,看她彳亍在我眼前的背影,我上前扶着,牽着她那一雙皸裂的雙手,我很惆悵,很迷茫,無計可施。我太了解母親了,她一生中,就是這樣堅強和倔強。

  母親節那天,我給母親買了一台收音機,讓母親沒事了多聽聽,解解悶。

  偶爾,我都會聽到村裡人說母親某天又在念叨我們,某夜又在不停地哭,話里不無責怪。我無奈,卻不能勉強母親。有時打電話給母親,她總是說讓我們不要花太多時間回去看她,只是常說:"我的眼睛看不見了,不能下地勞動……"我知道母親話里沒有說出來的對我們的歉意,大概是說她現在不能夠自由的在田間勞動,飼養家禽,春節我們回家就不再有年豬殺了。往年我家都殺年豬,熏臘肉,還有糯米粑粑和豆腐等豐富的年貨,節日過得很祥和。隨着母親的失明這些美食都難再現了。

  我不知道母親自己如此境地,卻依然惦念我們,把我們放在心裡,牽着掛着。

  每次看見母親,都覺得母親越來越蒼老,越來越沉默寡言,身體無法制止地消瘦着。一個周末,母親見我回來,一邊哭一邊喋喋不休地說:"兒啊!我現在成了廢人,做不了什麼事情,活在世上也沒什麼意義了。"聽到母親那樣悲楚的話,我的眼睛又濕潤了,禁不住簌簌地哭了起來,我的心在一陣莫名其妙的感動中蘇醒了,像大海一樣咆哮着。我走到母親身後,小心翼翼地推開碗櫃,一股難聞的霉臭味撲鼻而來,一隻殘缺的碗里還有半碗剩飯,旁邊有一雙筷子,另一隻碗里有些殘湯,上面隱隱約約看見幾片漂浮的菜葉。一隻蒼蠅不小心掉了進去,被困在湯里,拚命的一邊拍打着翅膀,一邊使勁的掙扎,好像在呼救。我本對蚊子如此無禮的糟蹋母親的菜湯而憤懣不已,但想到母親一生行善,如果知道我殘忍對待這個小生靈,一定會很不高興,便把它救了出來。小蚊子拍翅自顧自地飛走了,我一時又氣得七竅生煙,巴不得剛才就這樣讓它溺亡,它弄壞了母親的湯。角落裡布滿了蜘蛛網,幾隻蜘蛛在上面忙過不停,像是農忙時節漲起的春耕潮一樣。固然有很長一些時間沒有被清理了,彷彿蜘蛛也知道母親的身體狀況,才堂而惶之地在這裡"安家",覺得既安全,又舒適。有點盛氣凌人。

  我不懂母親為什麼還要守着這個家,為什麼就不願和我們一起去城裡住。

  最初的痛苦和煎熬過去了,天似乎漸漸變晴了。我欣慰地看到母親的精神狀態漸漸好了起來。

  母親個性很強。現在我才明白,我其實沒有必要為母親擔心,她是那麼的善良而堅強,有什麼困難走不過去呢?在鄉下,我安排好母親的生活,準備好日常生活用品,便又趕回到城裡。在家裡,母親總是自己摸着柴火做些煮飯、炒菜等家務。有一次,母親讓我給她梳理頭髮的時候,我才發現母親絲絲髮際間埋藏着滄桑。我用手整理頭髮的時候,只感覺自己的心在不停的抽搐着。有時母親做上一頓飯就吃上幾餐。想起母親的那些黑暗困窘的生活,是多麼的酸楚和傷感,心常常疼痛如刀絞;想起母親摸着做事的艱難日子,我多次流淚洗面,常常在一個偏僻的地方一發愣就是一兩個小時,心裡才感覺平靜點。好想抽支煙或者是喝上幾盅酒,喝得醉爛如牛才越顯助興。但我這樣就能減輕她的痛苦,改變一絲她那艱難的生活處境嗎?不能。我經常都會回家看望母親,也曾多次哀求她與我們一塊兒過日子,可是她都婉言拒絕了。她總是說:"你們工作忙,我年紀大了,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做不了。我生在農村,對這裡的環境比較的熟悉,生活很方便,沒事的。"她還叮囑我在外面要好好工作,好好做人。我牢牢地記住母親的話,作為我做人做事的準則。

  如今,母親除了眼睛不能看見外面而外,沒其他什麼病患。常常都是自己摸着洗衣服、背水、掃地等家務活兒。我每個月都會去看望母親一兩次,她總是讓我不要回去,要我好好工作。有時工作實在太忙,抽不開身,就給她打去電話;有時我和妻回去,都要從城裡給母親捎些她喜歡吃的東西,她也十分的高興,纏着問這問那,要我給她講她孫女成長的經歷和我的工作情況,城裡發生的的逸聞趣事。每次我都是把形如擔水、掃地之類的活幹完后,和她拉拉家常才回城。我隱約覺得母親是住在一個深井裡,我們的到訪是照進井裡的一縷縷陽光。陽光的溫度很低,很少,但母親已十分滿足和幸福。臨走時,母親總送我出村口,對我千叮萬囑。我讓她回去,她也不走。很遠很遠了,母親還站在村口,如一座塑像,永遠佇立在那裡。母親對時間還是無法控制和使用,白天亦晚上,晚上亦白天,她從來都分不清楚究竟什麼時候是白天,什麼時候是晚上。經常會在在晚上兩三點鐘就起床了,她以為是天亮了;也曾多次在白天中午一兩點鐘就睡覺,她以為是天黑了。大伯與鄰居也常常來幫助母親幹活,拉拉家常。他們也告訴我母親深夜,常常在屋后的林子里走動,喃喃自語。就這樣,一種我們不知道的精神動力,支撐母親起那些空落的白天和黑夜,在那不眠的黑夜后的白天守望着,向前走着,走着。

  最近回去看望母親,我和母親聊了一些趣事,母親也快樂地回憶起我們兒時的一些樂事,還有父親在世時給她的那些至今溫暖的回憶。陽光下,母親臉上蕩漾起一層淡而輕的微笑,她把臉慢慢轉向我,問道,兒,今天是不是大晴天,我感覺天很明亮,心裡亮堂堂的。

  我輕輕地說,是的,母親,天很明,陽光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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