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的中國夢

　　老師說，叫我參加學校組織的中國夢徵文比賽。

　　班上就你一人參加嗎？

　　為著那點可憐的虛榮心，真希望能得到肯定的回答。要知道，作文一直是小妮子的弱項。

　　不，老師先選了十個，後來才加的我。

　　意料之中的答案。從小學一年級起，女兒的學習成績就一直處於不上不下的狀態。我笑她功力不夠，打不通任督二脈，無法煉就絕世神功。她嗬嗬直樂，大言不慚地說，我確實既不是天才，又不是蠢才，也不是庸才，但肯定會是個人才。不要忘了，小學四年級下學期期末考試，俺也中過第一哈。可是時至今日，連她自己都不清楚是怎樣中榜的。

　　每次班上搞活動，女兒都是最後的替補。

　　這次，也不例外。

　　說說你的中國夢吧。看着她咬着筷子頭，茫然無助的樣子，有些心疼。

　　沒有，她面無表情地回答。

　　不可能吧？你不是一直想培育一種蟲子，讓它吃的是塑料，拉出的是有機肥嗎？你不是還想開家豆花店，讓媽媽退休后，幫你跑堂嗎？

　　我知道，那是我小時候的夢想。

　　你現在才小學六年級，也是小時候，嚴重地用詞不當哈。

　　唉，給你說了也不懂。小妮子放下筷子，心事重重地倒在沙發上。

　　是不是又當替補，不高興？全班六十多個同學，只選了十一個，說明老師還是很認可你的作文水平。

　　不是。

　　那到底為啥，你平時不老說自己最樂天派嗎，整天跟打了雞血似的，怎麼一個作文就搞得這麼不來勁？我的聲音一下子高了。

　　好，我說，其實我是有中國夢的，就是說了你不許生氣。

　　我不喜歡你每天對我嘮嘮叨叨，老拿我給別的孩子比。我不喜歡每天上早讀課，班長提着棍子在講台上一會兒吼這個同學，一會兒指那個同學。我不喜歡老師天天無數遍地說學習成績很重要，這一點你給她們沒兩樣。我不喜歡老師占課，整天不是上語文，就是上數學，一點意思都沒有。我不喜歡星期天還要去補課……小妮子越說越激動，聲音越來越急，最後竟然哭起來，媽媽你不是說前幾天有個小學五年級的學生跳樓了嗎，你們大人只會責怪他不懂事，不體諒父母養他的辛苦，可是我和同學都特別理解他，天天都是學習，做了這樣作業又要做那樣作業，補了這樣課又要補那樣課，只要一樣沒做好，還得挨批鬥，活得真的太辛苦太痛苦了！

　　我獃獃地望着女兒，發現自己對朝夕相處的她，是如此陌生。

　　大概過了五分鐘，小妮子安靜下來。又隔了一兩分鐘，怯生生地問：媽媽你生氣了嗎？

　　沒有，媽媽一直以為很了解你，沒想到你過得這麼不快樂。

　　那些不喜歡，就是你的中國夢？

　　嗯，你說，老師會喜歡嗎？

　　唉，其實不用你說，我也知道這樣寫肯定沒戲。老師一直教育我們要有遠大理想，寫中國夢就是寫自己的理想。可是我現在的理想，就是希望自己不要像那個小學生，想不開就去跳樓。媽媽你不知道，有時你嚴厲批評我，我都想過自殺。

　　真的嗎，我驚得跳起來，急急奔到她面前，幺兒，你怎麼可以這樣想？

　　你很久沒有喊我幺兒了，淚水在女兒眼圈裡打轉。

　　對不起，幺兒，我叫你學名，是為了表示鄭重，我慌亂地為自己辯解。

　　可是一點都不親熱，尤其在你拉着臉的時候，那麼冷漠，一點都不像親人。

　　對不起，我緊緊地抱她，她反過來更緊地抱着我說，其實我知道媽媽是天底下最愛我的人。

　　那你還會不會想自殺？

　　我才懶得去自殺。

　　像抱着失而復得的珍寶，我久久捨不得放開她。慶幸自己今天沒有亂髮脾氣，聽到了女兒內心最真實的聲音。

　　就按你想的寫吧。

　　你確定肯定以及決定？

　　嗯，我堅定地點頭，媽媽支持你。

　　哈，不知道老師看了會是怎樣的表情？小妮子興沖沖地做夢去了。

　　隔了一天，女兒把作文拿回來。

　　老師說，我的作文有一半可以。

　　哪一半？

　　就是前一半，或者后一半。

　　滿頭霧水。

　　老師叫你指導我改，只能要一半。

　　女兒的作文共五段，開頭講述了兩起校園悲劇，分別是復旦大學投毒案和小學生跳樓自殺案。接着分析悲劇發生的原因，特別談到自己對跳樓自殺小學生的同情。然後逐段講述如果自己是家長，是老師，是校長，會怎麼做，不會怎麼做，才能避免悲劇發生，讓孩子健康快樂地成長。說是怎麼做，其實基本上都在發牢騷，通篇全是口水話，既沒有思想高度，觀點也不夠新穎，然而卻特別真實。全文自上而下成一體，如何擇其一而用之？

　　想了想，我對女兒說，那就把標題《健康成長，放飛夢想》改為《健康成長，啟航夢想》，保留一二段，後面只說你該怎樣努力，才能擔當起中國夢。於是，女兒在第三段講了一個女兵不畏艱難，頑強成長的故事。之後兩相對比，寫自己要怎樣向她學習，不向悲劇的主人公學習，做一個身體健康、堅強勇敢、誠實守信的孩子。

　　下午放學回家，女兒告訴我，作文還要改。

　　改哪一半？

　　老師說，既然是健康成長，就不要寫那些悲傷的事。

　　原來前一半也要不得。

　　女兒把前兩段砍掉，換成什麼是中國夢的自問自答，又在最後加上一段鬥志昂揚的話。一個個感嘆號，重而粗，似要把心掏出來。

　　這下應該可以了吧？

　　周六上午，女兒做完家庭作業，拿出一張紙告訴我，這是班上語文成績最好的同學寫的徵文稿。老師叫她好好看看人家是怎麼寫的，然後把自己的作文再改改。

　　原來還是不達標啊。

　　範文的標題叫《我的律師夢》。作者以飽滿的激情，流暢的文筆表達了自己為民眾伸張正義，維護社會公平，建設民主法治中國的偉大律師夢想。不得不承認，文章確實寫得很有氣勢，精美語句比比皆是，極像一件綴滿珠玉的袍子，晃得人眼暈。

　　我對女兒說，這篇文章肯定能獲獎。

　　老師也這麼說，為什麼？

　　因為，因為大概在人們眼中，只有這樣的才叫夢想吧。

　　女兒不解地看着我，我卻想起N多年前剛讀小學一年級的大侄女。周末家人聚在一起，大家逗她，問她長大了想做什麼？侄女說長大了要當清潔工，天天去掃地，因為乾乾淨淨的街道看起來好漂亮。侄女此話一出，即遭到狂批。都說她沒有志向，沒有出息，批得侄女淚眼汪汪，最後不得不改口，說長大了至少要當個老師，家人才放下心來，不加聲討。

　　而今大侄女已大學畢業三年， 在一家公司當文員。在旁人眼中，她美麗、青春、健康、孝順，做得一手好菜，為人做事極有責任心。擁有人生如此不可多得的財富，卻總是過得不開心。每每聊天，總說自已一事無成，活得很失敗。究其緣由，皆因理想與現實差距太大。

　　是指責她心氣太高，還是曾經的夢想從來就遊離於她的現實？

　　夢想不是彼岸花。夢想是一條河，流經歲月的每一個渡口。溯游覓之，那清澈的源頭，汩汩流淌的應當是對生命360度的無盡感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