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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河灣老石橋

手機:M版  分類:經典散文  編輯:小景

  98年春天,畢業大半年後的我才接到通知,因為工廠被私人買斷了將要恢復生產,務必儘快報到。我從市區乘坐鋁廠的接送職工車進入那個峽谷直到5#信箱終點站后,還要步行一里多路才能到9#信箱,我所在的化工廠,因為當時還在檢修,沒有正式投產,廠里僅有的幾個留守的老職工暫時跟着安裝公司的人見習檢修並上他們的灶吃飯,臨時加了我,也只好跟他們一起上下班,還好安裝公司的廚娘是一個女焊工臨時頂替的,不然我呆不到領導來就打道回府了。這裡唯一不缺的就是宿舍,到處都是當年黨校的空房子,紅瓦灰牆,仿老蘇聯樣式,窗戶還是朝外開的,不用說也是一人一間。

  下班后,跟廚娘和她的未婚夫去廠外的河邊逮螃蟹,學着他們的樣子隨便搬開一塊石頭,下面就會有螃蟹,有時嫌小還不要,但遇到周末就不好逮了,市區春遊來此的人三五成群地提着塑料桶下河逮,你搬開的石頭沒準剛剛被人搬開過。河水不深,清澈見底,即使逮不到螃蟹,玩玩也不錯。路上總能遇見帶着游泳圈的學生和情侶,據說再往裡走一二里,有一個天然巨石深潭,我這個旱鴨子初來乍到沒敢去,聽說到那裡才算深入到峽谷的一半。

  廠里很快開灶了,大廚算是我的老鄉,一個本身姓范又被每任廠長都安排做飯的外號飯桶的開廠元老,給我灌輸了一些廠里的歷史和新聞,也就是昨天今天,還有將來。我們廠生產的這個項目是浙江大學化學教授的專利,一種用於鑄造砂模的可逆性粘膠劑,呋喃樹脂,可以在24小時內達到最高強度,之後又能自動脫模。後來又來了幾個女孩子,還有兩個是我的同屆校友,從浙江高薪聘請的師傅親切地按年齡把我們叫做,大小姐,二小姐,三小姐和四小姐,我是車間工藝員,排行第三。試生產,正式投產期間,幾乎每天都開會,每天都加班,吃住都在廠里,臨睡前還要學習理論資料,總經理授意必須在專家撤走之前深得要領並熟練掌握,所以很久都沒有出過廠門。

  每天早晨,看見住在市區的員工匆匆而來,上午又不斷地有政府的主管領導前來視察,基本上來轉一圈就走了,看見公司的車尾隨其後出了大門我們才能鬆一口氣,他們一頓飯一個會議至少也得幾個小時,這期間主任透露,其中區委秘書曾經是他的中學老師,想把親戚安排進來。歇了好幾年的新機器設備終於又轉了起來,再難聽的聲音也猶如美妙的音樂,再難聞的化工原料也賽過美酒佳釀,誰都能從領導的一言一行嗅出這個廠的希望,首先不再四門緊閉,不再荒草凄凄,就連那個上山下鄉運動中或是五七幹校留下來的沉寂了多年的水井也又一次重新下了潛水泵不停地給職工食堂水箱和茶爐供水。

  原廠有100多名職工,大部分是當年集資建廠時具有城鎮戶口,高中畢業證並交6000元押金進廠的,符合這個條件的大都是郊區各礦的煤二代,父輩不想讓他們接班下井,覺得先存6000元就有一個政府直屬企業的鐵飯碗,值。不乏托關係走後門,考試篩選走過場被錄用的,聽起來解決了多少待業青年的就業問題,實際上人滿為患,一個閥門三個女工看管,一天就開關兩次。政企不分,外行領導,很快虧損,不得不先部分放假,最後全部放假,又由斷斷續續放假到徹底再沒收假。有些人在這裡收穫了人生伴侶,攜眷南下打工,大部分對鐵飯碗徹底失望,自謀出路。有的留守,蓄勢待發,在足夠的空閑時間裡,有的趁機參加自考充電,有的上山採藥,深草捕蛇泡藥酒,還有人把每換一茬人就換下的那些鎖收集起來練習配鎖,能讓一把鑰匙開好幾把鎖。廠被賣了,他們終於等到了時機,聯絡起來鬧騰着讓主管部門退還了快十年的6000元押金,跟廠里徹底解除了關係。他們也是為了夢想曾經執着的年輕人,打牌吹牛中打發苦悶的日子,等待轉機,看不清形勢又無人指點迷津,跟當年的知青一樣耽誤了大好青春。

  還有兩種人,一種是很少到廠里來的老年人,挂名吃空餉伺機辦退休的;一種是壓根就沒來過只在花名冊上來過的年輕人。其中就有我的一個老同學,高中畢業時抱怨自己是抱養來的,父母沒有讓她參加高考,直接斷了她想上自費大學遠走高飛的夢想,安排她先在街道辦事處當臨時打字員,一個月60元,後來街道辦升級為鎮政府,她也變成了國家幹部,後來還嫁了個鎮長,回頭一看大學畢業的同學還混得不如自己,才理解了養父母的良苦用心。她就是由待業青年進入企業,在花名冊上轉了一圈,過渡了一下進入了事業單位,所以單位老停產對於她這樣的來說是好事。一個棋子,一個合適的棋盤,背後是一個多麼高明的棋手啊。

  化工廠大門百米之外,有座石橋,石橋欄上面刻着1957和五角星記錄著它的年齡,這裡本身就是附近人氣最旺的中心點,信息集散地,鋁廠的,化工廠的,磚廠的,還有沿河進溝出溝的過路農民,都愛到這裡透透氣,吹吹順河的川風,最主要的是河那邊橋頭有一個小賣部,因為化工廠投產也開始生意興隆,貨物齊全了。五十多歲的老闆娘一邊拿貨一邊向人打聽廠里四大小姐的身世家境和學歷等等,猛不丁又把頭伸向窗戶外扯着嗓門對着河對岸正在澆地的老頭喊:“老高,你死得啦!又把窄板煙放到阿達去了?……成天把賬本亂撂,娃們發了工資咋兌呀么?”

  伴着河水的嘩嘩聲和橋頭納涼人的鬨笑聲,低頭澆菜的老高那瓶底厚的鏡片後面那雙小眼睛氣得一翻一翻,最後穩住氣回身喊:“小青,把泵關嘍,小青——”

  身上穿着女兒小青的花裙子,腳上又穿着肥大布鞋的老闆娘正笑嘻嘻地扭着秧歌,脖子上一大串鑰匙跟着有節奏地“刷拉——刷拉”地響,橋上的調皮小夥子就學着老高的口吻怪聲怪氣地叫:“小青,小青——”老闆娘趕緊跑回家把閘刀拉下,算是透完氣了,又開始忙碌了起來。小青大學畢業留在西安了,她還有一個兒子叫小奇,小時候從樹上掉下來過,換過顱骨,高中畢業后就幫着父母種菜賣菜,愛跟老闆娘拌嘴,老闆娘氣急了也會吼:“你塑料腦殼,你還能強過你大你媽?你大人家是靠真本事西農大畢業的,你媽我好賴也是大戶人家……”老闆娘總想給兒子物色一個又樸實又有文化的媳婦,那樣才能配得上她家在市區農牧局家屬院那三室一廳的大房子,但是,她兒子在人們的眼裡就像她家樓房裡的那個大炕一樣不合時宜,常常是大家茶餘飯後的笑料。老高的同學都當了單位的一把手,只有他守着包辦婚姻的農村媳婦,住着農校廢棄的房,種着農校的菜地。

  但是老高不在意這些,坐下來吃飯時,終於有空給人們講石橋的歷史,講這裡的上山下鄉運動,講這裡的五七幹校、黨校,和從這裡鍛煉鍍了金出去,又駕車回來訪問過他的省市級一把手領導,他講化工講農業,講他引以為傲的女兒女婿,突然怒斥他們送的高檔月餅:“花那麼多冤枉錢買,還不是一把白糖一把面么?”也許在他眼裡,再好的女人都是一樣的娃他媽,所以他不覺得苦累,一排十幾間空房,一條狗,一個賣菜回來順便充實一下的小賣部,一個那樣的老婆和兒子,還有河對岸十畝之多的菜園子……市區那三室一廳的單元房,他只有過年才去住幾天,明顯是給兒子結婚留的,算是虧欠補償。大家對他既惋惜同情又尊敬。他說什麼我們只是微笑贊同,他的知識絕對配得上六十年代大學生的名頭,配得上那副比瓶子底差不多的眼鏡,也配得上另外那個屋子落滿灰塵的農林科技書籍和黨史文獻。

  這是我見過的一個從農民到知識分子,又回歸農民的隱士。

  農校大門對面是磚廠,靠山取土,靠河汲水,磚機“呱嗒——呱嗒”響着,甘肅民工隊嘻嘻哈哈跑着跳着從橋上走過,大卡車從石橋上來來回回,但是年年虧損,廠長老賀資金短缺,低於市場價先把磚預訂出去,收了訂金,才招工生產,一到冬天,到處都來追債,法院的傳票沒人接收乾脆貼在大門上,周圍的人都看到了,他的信譽度掃地。有一次老賀躲債歸來,看門的給他拿來一摞硬邦邦的白吉餅和一罐頭瓶水,他仰頭“咕咚咕咚”一口氣將水喝光,厚厚的嘴唇嚼着干餅卻很滿足地靠在沙發上,這時進來一個聞風前來討工錢的附近農民,這人來了很多次了,這次算是逮住了,我們都替老賀捏一把汗。

  只見老賀不慌不忙地讓座,敬煙敬茶,問候家常,而後繼續講剛才的故事,山南海北,三國水滸講了一通,又拐到他女兒大學畢業分配上,如何找人托關係,過五關斬六將,事出奇巧,蹦出來一個多年未見的老相識拍板解決,萬事大吉。他講得繪聲繪色,眉飛色舞,懸疑不斷,討債的和我們一樣聽得出神入化,忘了自己幹嘛來了,臨了還是老賀言歸正傳:“開春,開春機器一轉,別人先不管,先把你的問題解決了!”那人像是吃了一顆定心丸,笑眯眯地走了,老賀隨即當眾坐着就眯着眼打起了呼嚕。

  年底,老賀老婆率領眾兒女來把他請回去,堅決不讓他再折騰了。但是第二年開春又看見他早出晚歸跑貸款,賒欠煤炭,先清一部分電費讓磚機先“呱嗒——呱嗒”起來。

  化工廠後面還有市技校的“遺址”,很多年前,初中的尖子生也未必能考上這所保證技術工人鐵飯碗的市技校,自主招生以後,迫於生源競爭的市場壓力,不得不搬到市區開設一些熱門的新興專業,老校區留着一些退休老教師守護。他們逃離市區的家屬樓,騎自行車一個小時之久來到這裡,過着山野一樣的閑居生活,房前屋后養花種菜,房間照舊布置着書架和字畫,一進去就能感覺到不一樣的文化氣息。後來老教師越來越少了,乾脆招來附近的貧困農民居住,只要看護好校舍不被破壞就行,一座座依山傍水的獨立的花園小四合院,要是放在市區,每月沒有兩三千塊是租不來的。

  當年沿河就地取材採石箍建的石窯洞也被人發現了它的價值和用途,被租去建了種兔養殖場,一公兩母一組種兔1000元賣給周邊農民養殖,簽約定期回收。也有豆腐作坊悄然而生專門向市區供應。

  不論春夏秋冬,早晚都有人沿河堤鍛煉之後,坐在石橋護欄上休息閑談,偶爾也會有高檔轎車來訪,其中不乏當年曾經在此學習充電、過渡鍍金過的高官,也有當年的知青特意帶着剛畢業的兒子來此憶苦思甜,尋找歲月印跡的。

  黃河之水天上來,這條無名小河的水平時很淺很小,到了雨季汛期也大的怕人,從石橋上經過感覺橋就要飄起來一樣讓人眼暈,雨水一路浩浩蕩蕩,奔騰高歌流入漆水河,再由漆水河流入渭河,再由渭河流入黃河。小河灣沿岸的石崖石窯,還有這石橋,老高夫婦,見證着這裡的變遷,見證着上山下鄉運動、五七幹校、黨校、還有黨校舊址上集資建起的政府直屬的集體所有制企業化工廠,最後被私人買斷搞活……從計劃經濟到市場經濟,從鐵飯碗到自謀出路,職工自己繳納養老保險,小河灣老石橋邊每個廠的組建、興衰,每個頭腦的生平事迹,個人癖好,每個企業的生財之道,優勢和弊病,每個特殊人物的特殊印跡,還有小人物的小故事都真實地存在演繹着,常常真切地回憶着,風在講述,水在歌唱……

  作者:穎驕/:/2014-9-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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