轎子岩往事

　　童年的記憶，總是跟砍柴分不開。砍柴，就是北方人說的拾柴火，我們武陵山區叫做砍柴或者弄柴。

　　文革一開始，讀書就成為次要的了。到學校時，腰間撇一把砍柴刀，下課的時候，就跟夥伴們約好去哪座山砍柴。等放學的鐘聲敲響，一夥孩子就吆喝着往事先約好的山頭走。記得有一天，感覺疲累極了，就滿心委屈地對外婆說：“打早(清早)弄回柴，放學后還要弄回柴，吃一頓飯弄兩回柴(兩捆柴)，朗格值得住嘛！”說的時候，孩童的眼裡，有淚花翻飛。而外婆卻笑，還為這話笑了我好幾年吶。

　　打早弄柴，其實也不是很多時候，一般就夏天。小街背後就是山。天剛亮，父親就叫上我，去後山弄一些連樹榦帶樹枝樹葉的柴草，這種質地差的柴草，砍起來快，從出門到回來就兩小時左右，並不算什麼，只是怕上學遲到，還有就是不願和爸爸一起去，感覺壓抑，不如和小夥伴一起弄柴好玩開心。

　　那時，最喜歡去的柴山是轎子岩，因為山峰形同轎子而得名，離小鎮約十里山路。那裡山大林深，自然柴就好。尤其春節快到之前，就和夥伴們約好去轎子岩弄過年柴，就是質量好的硬雜木乾柴，如青杠柴和岩桑梓之類的，燒火的時候特經燒，火炭都還可以用來取暖。

　　夏天的轎子岩很美，常常在太陽出來的時候，雲蒸霧繞，在孩子心中，那就像一頂豪華轎子，有如連環畫上飄逸的仙女裙裾和綵帶，在雲霧中迤邐而行。而濕潤的空氣里，到處都散發出大地淡淡的清香，尤其是植物生長時那種特有的香，讓人在清新里感覺舒暢。一伙人說著笑着唱着，不長時間就到來轎子岩。說轎子岩美，還不僅是她的形象美，更因為她的情景美。高大的松林里，即使盛夏，也少見太陽，只聽得見各種不知名的鳥唱，熱鬧而熱烈；山風吹來，松濤陣陣，那氣勢高遠而恢宏，讓人驚心動魄。弄柴的時候，都是單人行動，你停了手中的刀，站定靜聽，對於孩子來說，除了驚奇於大自然的偉大和空茫，心裡還有一種孤獨的蒼涼，幼小心靈的孤獨和蒼涼！轎子岩其實就是秀美的崖，腳下是無底的陡峭石崖，深谷里有一條湍急的河，崖的對面是與之對峙的更陡峭的山峰，兩峰之間，由於過於陡峭，相隔不過兩三百米，對面山的砍柴聲和說話聲，這邊清晰可辯，而要想走過去見上一面，幾乎就是不可能的，因為崖和水的阻隔，不是兒童的想象所能及。轎子岩是一種景緻，是一種力量的美，險峻的美。

　　看看太陽偏西，其中一個人吆喝一聲，大家便不約而同地向山路上集中。那天正好遇到一堆好乾柴，我貪心了些，把柴捆好后，彎下腰去，開始兩次都扛不起來，好容易用儘力氣直起身子，走不幾步，腰已有膨脹的感覺，汗水夾雜着柴草的塵土濕透了衣襟，急忙放下，把多餘的柴不忍心地剔除，重新打捆，再次扛起時，才發現小夥伴們早已經走遠了，黑森林裡只剩下我孤零零一人，——因為人太多，大家沒顧得上，都不知道有一個掉隊的。太陽將落未落，山風吹來，本來就陰森的松林里更加陰森，這種寂寥的自然之聲，給人一種涼颼颼的恐懼，這是我孩童時第一次感到恐懼，那是大山的恐懼，是森林的恐懼，是孤苦的恐懼，這種大自然給予的恐懼如此宏大，居然一下子壓迫得我哭出聲來，一邊哭，一邊拼了命地扛着柴追趕前面的夥伴，那一刻，甚至感覺不到肩頭的沉重，更不知道累、、、、、、

　　轎子岩讓我流淚，還有一次。崖邊有一棵乾柴，由於太硬，砍了好久都砍不斷，手砍軟了，不小心柴刀掉了下去，只聽見那刀順着山崖一路叮叮噹噹往下滑，終於停了下來，低頭一看，腳下是百丈懸崖，如何也不敢下去。想這跟了我兩年的柴刀，我像愛惜寶貝一樣愛惜的柴刀，此後是永遠地離開了我，她將在山腳下的不知道哪個岩旮旯慢慢鏽蝕；想着自己平時對她倍加愛護，刀刃稍有捲曲或者缺損都要磨了又磨，用身上穿着的衣服擦了又擦，睡覺時往往還要把她放在枕頭底下，不覺一陣難過。一把用慣了的好刀，在兒童心中，已有感情。對着腳下的巉崖，我熱淚盈眶，依依不捨地離開了那片危岩、、、、、、

　　孩童時期，即便如轎子岩這樣的險峰，許是太年幼，既不感到美，也很少感到怕，有的只是辛苦勞作后的一絲寂寥和悲涼，一種無奈無助的寂寥和悲涼，一種由幼稚心靈理解和感受的寂寥和悲涼。可是，轎子岩，在那個夏日的中午，卻實實在在地讓我“怕”了一回，因此，記憶猶新：那天太陽特大，柴弄了一半，早汗流浹背，不知誰吆喝一聲，“找口水喝了再砍哦！”於是，大家朝着唯一的一眼水井衝去。說是井，其實就是草叢中的一眼小泉，只有筷子粗細的一汩水，從石縫裡慢慢滲出。我跑在最前面，一心渴望着嘴和泉水接觸的那一瞬間的快感和幸福，扒開雜草，還沒等蹲下身子，先把嘴張開了，狠不得把整個頭都伸進水裡，正待吸水痛快一場，定睛一看，一條花蛇，盤在水中，那頭正朝上，差點就跟它“接吻”了，不待反應，本能地一個往後反撲的趔趄，好一身冷汗，半晌說不出話來。即使今天，也想不起那蛇的全貌，那盤環的大樣，幾乎佔滿了整個水凼。過後想來，許是因為太突然，蛇也沒反應過來。沒傷我，已是萬幸。

　　轎子岩的往事，多年來，已經成為我異鄉夢的最深切最撩人的那部分了。那些童年的美好和美好中的悲涼，是我人生成長過程中一段難得的際遇。成年後，歷經磨難不覺苦，全因了那段美麗而悲涼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