獅子岩的故事

　　楊二婆婆兒子當大官了。她逢人就給你叨叨這個。

　　老虎溝的人避之如蠍。

　　我很小的時候就認識楊二婆婆的了。乾巴巴的瘦小個，滿臉的皺紋雙眼無神，衣服髒得似油渣子。住在半間老房子里，半夜三更的灶前亮着一盞油燈，一閃一閃的怪嚇人。

　　小時我們一幫小孩子湊在一起就愛瞎胡鬧。在老虎溝的彎彎溝溝里藏迷藏，追土匪。瘋跑。一個不小心就跑摔倒在某個田梗水溝旁。摔得很重也很痛，總不忘要坐在地上哭一場。

　　這會兒在這個溝里田梗邊或許會冒出背個大背兜的楊二婆婆來。看見誰家小孩子摔倒在地上了。還要坐在那哭。她都會忙忙的趕過來扶他起來。邊扶邊嘮嘮叨叨。“菩薩會保佑你的，葉仙女會保佑你的。”

　　有時和她侄兒吵架。她又會拖長音說。“菩薩看得到的呀。葉仙女看得到的呀。”

　　反覆就這兩句。

　　小孩子不知道，菩薩是誰，葉仙女是誰。彷彿他（她）們是無時無刻地跟在她的身後邊，我們又看不到。好生嚇人。往往是看見她來了，摔倒的孩子也趕緊爬起來就跑，抹着眼淚換一個地方再哭去。

　　回去給母親說了，母親說。聽說她年輕時可是一個狠角色，嫁到這老虎溝來，唉。

　　唉，唉，是啥意思。

　　母親不說了。或許她也不知道。

　　楊二婆婆逢一三五要在灶前點菜油燈，二四六不沾半點葷的。如來佛祖觀音菩薩太上老君玉皇大帝孫悟空哪吒三太子閻羅判官牛頭馬面。凡是沾神煙鬼氣的她都深信不疑。

　　楊二婆婆的老公張二爺爺很早就死了，楊二婆婆一手拉扯兩個兒子。大兒子老實巴交三天不說兩句話，腦筋也不大好使。只知幹活掙工分。小兒子卻是個傻子，不知春夏秋冬，不知吃喝拉撒，好好的衣服穿在身要不了多會也變得是拖一塊掛一塊。頭上長爛癬足上生膿瘡，流口水掉鼻涕的在田梗缺口處玩水。喜歡看着水不停地流，不流了就用爛足去把它蹬開。把雙臟手拿在眼前邊左右抖着，嘴裡啦啦的地亂叫，也不知是在叫冷還是在叫熱。

　　這付樣子叫我們小孩子害怕。

　　大人們就更討厭他了。他把水田裡的水放乾的，屯水田沒有水，明年開春哪有水栽秧。

　　有人說這是報應，楊二婆婆也是深信不疑。也不知她前生造的啥子孽，報在了今生。

　　傻兒在十四五歲上死去。包產到戶也兩三年了。大兒子差不多三十多歲，本來說找了個大屁股的女人作老婆的。看起來條件吧還是不錯的，害人的傻子死了，就只有一老媽，大兒子人也勤快老實，沒有啥不好的壞毛病，很是符合當時的條件。更重要的是還有一間老房子，老房子拆了的話，木料修三四間房是不成問題的。那時修房子就欠木料，高士山上找不出了可以作梁的柏樹，只有作椽子的小樹。還不準砍。

　　張二爺爺有個哥哥，哥哥有個兒子，叫張金貴。是個聰明有能耐的人，經常在家做了好多的高高紙帽。在上面寫上字后就帶上它和一幫人去搞批鬥，給被批的人戴上它，再打倒它。再戴上，再打倒。反覆如此。後來不興批人，也分到戶，各家過各家的日子。張金貴居然也賺到了不少的錢，要修新房來，只是沒有木料。

　　張金貴找到了楊二婆婆，給她看了一張字據，說是當年他曾過繼給了張二爺爺。這就是當年立下的字據，上面還有張二爺爺的紅手印，所以老房子有他的一半。現在他要修房了。就要拆下屬於他的那一份，如果不答應的話，會給戴帽子的。

　　楊二婆婆又哭又鬧，可人家字據上寫得清清楚楚，還蓋了紅手印。張二爺爺也死了好多年，死無對證了。註定又是前生的孽報在了今生。

　　張金貴一陣恐嚇，要把她拉去批鬥，她便更怕了。

　　大兒子不用說了，只會獨句獨句的說話，說不出一個理來。一氣之下，跟人跑了。說是去做手藝或是去給人家做上門女婿。

　　張金貴也是個老實人。說拆一半就只拆一半。把前半部分木料多的結實的一半拆了。還不忘給自己的二媽用拆房拆下的舊竹片兒把後半間夾了一堵竹牆來擋風擋雨，另外還用幾塊塑料布搭了個小棚作灶房。

　　所以後來我看到的就是這樣的場景。在一片遺棄了的亂石頭破瓦後邊。有一間似棚不是棚似房不似房的窩，破破爛爛的半間老房子在哪，楊二婆婆就住在裡面。

　　張金貴在另一塊地上一口氣修了四間大瓦房，很有氣派。每一個進入老虎溝的人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他的大瓦房。都忍不住要誇上幾句兒，能幹，有頭腦，再干幾年，准能成為萬元戶，戴紅花，當鄉人大代表。

　　楊二婆婆這會在遠遠地罵。“菩薩會看見的，葉仙女會看見的。

　　可誰會理她呢。清官尚難斷這些家務事，何況旁邊人。孤家寡人一個，地里田裡全是一塌糊塗。大兒子一去沒有了信，也不知是死是活。自己住在半間破老房裡，夜夜點油燈，日日拜灶神，祈求菩薩保佑。有啥用呢，因她有兒子所以不能算五保戶，只有是每有國家救濟時全給了她。可這些救濟到了她手中，若是有自稱是和尚尼姑的來化緣不管真假她都要從兜裡面一毛兩毛的掏給人家，以為是獻給了菩薩。

　　自己連洗衣粉都從捨不得買一袋，身上的衣服髒得都找不出它本來是啥顏色了。

　　當時街面上有人收購金錢草作葯，她便是滿山滿溝的尋找，不知摔了多少回。臉上腿上都是傷，金錢草有毒。總見她的臉上腿上是腫漲的，倒象個胖胖的富態老太婆。

　　有一天楊二婆婆夢見說有葉姓仙女專門投夢給她。她的真誠讓葉仙女感動，葉仙女就在高士山下的獅子岩修鍊，看着她的。並指給她說，那獅子岩下邊的一個小水塘就是葉仙女煉出來救苦救難的仙水。她臉上的傷身上的病只要在這裡喝點水就會好起來的。

　　如是她照作了，奇怪的是真的好起來。而且身子也不痛了。也沒啥病了。

　　又正趕上全國上下一下子湧現了無數的大師與超人，獅子岩的神仙水也是一夜之間就出了名。一時間，獅子岩熱鬧非凡，白天黑夜都是人頭涌涌，鞭炮聲更是晝夜不斷，紅綢條掛得滿滿的隨風而舞。數十里遠地的信男信女都趕早來求這仙水，水塘的泥漿都給當寶貝掏走。

　　周圍的莊稼也給踩壞幾大片。也只有自認倒霉，不敢有怨言。

　　大約這個葉仙女是愛靜的，熱鬧打攪了她老人家的清修，過了陣子就搬走了，不再顯靈。有人喝了這水拉了好長時間的肚子，送進了醫院才救過來。沒人敢再喝了。慢慢的這才算靜下來。

　　多年之後，你走過高士山路過這獅子岩時偶爾還有人會說起當時的盛況來。這水塘卻早給人用來冼小孩兒的尿布片。

　　神仙走了，楊二婆婆出名了。於是時常有些人找上門來幫她解脫前世的罪孽。

　　也不知是她的虔誠打動了誰，還是自身修來的福氣。終於有個能通靈的女人去了一趟陰間地府回來說。

　　“好了，楊二婆婆，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你二兒子在陰間當大官了，是個團長喲。管好幾個縣的人，給你帶回了問好的口信兒。”

　　“阿彌陀佛。阿彌陀佛。”楊二婆婆聞之是眉開眼笑，手舞足蹈，連連稱好。天大的喜事兒。盡其兜里的錢來謝帶信人。

　　從此又多了句。“菩薩會保佑你的。葉仙女會保佑你的。我傻兒也會保佑你的。”

　　傻兒誰沒見過，在陽世連句人話都不會說，頭頂長爛癬足下生膿瘡，爛眼睛流鼻涕，只知在田邊玩水，放掉屯水田裡的水，到了陰世，居然當了大官。

　　世事真難料，令人撫腕長嘆。

　　老虎溝的人開始怕見到楊二婆婆了，因為不想聽見這句話兒。

　　楊二婆婆死那年，老實巴交的大兒子終於回來了，帶回來了媳婦和兒子，還有幾萬塊錢。拆了老屋，在上面蓋修了兩間二層最漂亮的洋樓。老屋的木料一根也沒用，給楊二婆婆打了付大棺材。

　　老實人終有老實人的福氣。

　　張金貴後來高血壓中了風躺在床上。人們也說這是報應。

　　不知道這該算不算結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