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煙

　　我是決心戒煙而最終又決心不戒的那種人。

　　先前，我是決心戒煙的。抽煙一是破費錢財，二是有損健康，更重要的,怕給別人帶來呼吸上的污染。於是決心戒掉。這樣口鼻清凈了，但內心實在是苦痛到了極點。

　　朋友見狀，很是心疼，勸道：“何苦遷就自己，其實，煙中包含了人生的很多況味吶。”仔細想想，也是，人生不就是一支煙嗎？煙捲經火點燃，抽進我們的喉管進入胸腔，再化作一縷輕煙吐出，在我們頭頂盤旋，等灰飛煙滅之後，那股煙霧也慢慢消失，一點痕迹不見，再看我們手中，只是一芥無關緊要的煙蒂．人生不也如此嗎？煙葉一樣的生活被時間之火點燃，被我們一口一口慢慢吞下，在腹中發酵似的醞釀，然後凝聚成或濁或清的煙霧，重重地吐出．再也尋它不着，留給我們的不過是和我們不相干的煙蒂和沉澱在我們腹中的焦油而已．

　　於是，我們不再擁有生命本質的東西．

　　但有時我又想，我們的生命是化作了一縷輕煙，不復存在了，然而我們腹中有過濾生活后的焦油，它會時常讓我們想起過去的生活．至少我們手中還有一芥煙蒂，它昭示世人，我們曾經歷過煙熏火燎的生活．

　　從此，我不再戒煙．反倒對它有所親近。

　　煙是周潤發嘴角的那根牙籤，煙是美國球星口中咀嚼的那塊口香糖，缺少了它，就缺少了一份瀟洒，一份魅力，調劑不出生活的真正滋味．庸碌我輩，雖渺小如芥，實不該戒去抽煙嗜好，哪怕是生如朝露，也要品嘗．因為，手中多幾個煙蒂總比什麼也沒有來得實在．

　　如是想，我又很為那些不能抽上煙的人惋惜，並對他們做了種種推測。

　　那個在易水邊高歌的荊軻，實在有愧壯士的稱號。唱什麼歌呢？不過是一聲無可奈何的長嘆罷了．風蕭水寒，那是在渲染生離死別的悲哀；一去不還，那是在訴說命赴黃泉的無奈．過於文弱，悲而不壯．倒不如一手接過烈酒，狂飲而盡，一手接過香煙，猛抽幾口，然後，哐的一聲摔碎酒碗，擲煙於地，再踏上一腳，狠狠碾碎，一語不發，昂首西去．這會給那個千古一諾的故事平添萬丈豪情．

　　那個南山種豆的隱士，也應該抽煙．也許你會認為我輕慢了他老人家，不為五斗米折腰的高人，怎食人間煙火呢？你看啊，假使他在種豆期間，歇息於南山腳下，凝神靜聽南山的天籟，悠然還望四合，陶然忘機，心領神會於自然的鐘愛，不經意間裝上一袋煙抽上兩口，瞬間，裊裊清煙遂氤氳出南山的朝靄夕嵐．這是否更臻於天人合一的境界？

　　還有狂放的李太白，也太簡單了生活．一劍一酒，于山水之間放浪形骸，終少不了抽刀斷水借酒消愁客死他鄉的結局．當日他醉卧在長安酒肆，狂稱酒仙，最後還是被天子召回．廟堂之上，只知道噴李楊之流滿臉酒氣，再戲弄一番，哪裡明白天子的內心．那是得透過繚繞的煙霧才能看清楚的．

　　再有獨領一代文壇風騷的蘇軾，詩詞歌賦俱佳，豈是只會吟幾首破詩的太白所能比的？即使被貶官的時日，也少不了“千騎卷平岡”的豪放，依然有“射天狼”的雄心壯志．但作為文人的他，略輸與同僚周旋的心機，“烏台詩案”便是一個例子．他的弟弟說他何以招罪，獨以名高耳。在別人面前太顯山露水了，怎能不惹得人的眼病發作？實在是缺少了煙霧的朦朧．

　　感謝我國十六世紀的先民，他們飄洋過海引來了煙草——這實在是一個亘古未有的偉大創舉，使碌碌晚輩如我者，得有機遇分享這口鼻之奉。燃上一支煙，吞一口進去，一團煙氣帶着絲絲的馨香和淡淡的苦澀，順着喉管滾進胸肺，發酵、膨脹、碰撞，再如環球而游的旅人，載着沿途收穫的欣喜和一路顛簸的勞頓原道而返，衝過翕張的鼻孔噴薄而出，演繹成絲縷，幻化成雲霧，攜着抽煙人的種種情感，裊裊娜娜，蹣蹣跚跚，步入抽煙人嚮往的未知境界……

　　孤獨寂寞的時候，煙如情人一般，給人無盡的纏綿；彷徨無助的時候，煙又是朋友知己,給人些許的安慰；狂放的時候，煙可以助興；灰心的時候，煙可以遣懷。親朋相聚，彼此寒暄，遞過一支煙去，尤感親切，煙就成了聯絡情感增進友誼的媒介；心存芥蒂的人，相互之間是不屑於遞煙和接煙的，即便是遲疑的遞了過去，接者也會很不情願的伸出手去或者乾脆謝絕，彼此都顯得過於勉強，這時候，煙則充當了糖衣炮彈的角色——煙實在能抽出人間的酸甜苦辣、炎涼冷暖百般況味來。

　　所以，抽煙也就抽出了人生。抽煙的人，又豈能一戒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