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將殷勤理舊狂

　　常想念讀書時節宿舍樓前的一排梅樹。初春，雪還不曾全部消融，樹上已經結滿玫紅色的骨朵，不幾日就開出爛漫的花，清粉的顏色，一朵朵綻放開來，漸漸連成了片，爭先恐後地在枝頭喧鬧，有薄雪不時飛舞着一片兩片，落在淡雅的花瓣上，像一場場即將醒來的夢，夢醒時已陽光燦爛，綠葉滿枝，夏季就那麼不告而來了。

　　你說過，相識就是緣分，所以應該珍惜眼下的情感，於是應該放開年輕的心，適時開始一場戀愛。只是，那個冬天，我還在迷信於一段有關雙子星座的初戀，你像一個遲到的旅人，敲響了我的門，卻不得而入。那個春夏交接的時節，愛與不愛，一次次將我們的距離拉近，又放遠。

　　幾個月前，佳城的十幾個同學聚在一起，每人在電話里對遠在濟南的我說了幾句，那些聲音竟陌生如斯，以至於我無從辨識聲音的主人。前天深夜，你來了電話，聲音甫入耳畔，居然就知是你，雖然分別已經十三個春秋，早已音訊斷絕，在各自的圈子裡閱盡繁華，歷盡滄桑。我說，你的聲音根本沒變，變的是我。是的，早已是嬌俏的婦人，褪去了青澀，又在南方練就一口軟糯的普通話，笑語間，早不是當年的滋味。

　　青春的記憶里有環繞的群山，還有一望無際的黑土地。黑土地上，播種着許多至今也無法實現的夢想。如今，遠離了故土，我在青山之外，也見不到繁盛的稼禾，入目的只有都市的叢林，水泥的荒漠。有時靜立於夕陽之下，讓暮色緩緩將我淹沒在黑暗的潮水裡，心是飄搖的，像失了鐵錨的扁舟，在無邊無際的海上兀自擺盪；又似一片浮萍，任水流將無根的自己沖至天涯海角。偶爾望見住所不遠那一座懸在半空的高架橋，拱形的橋欄上綴滿各色的霓虹燈，遠遠看去，五彩的流光勾勒出一座仙閣，只是那閣中沒有仙人，有的只是一直經過的車流，車燈也是亮的，刺眼地劃破和諧，一次，又一次，無數次。在交織着靜謐與喧鬧的黑夜裡，我只是個輕愁的婦人，兩袖清風，形單影隻。

　　淺窪雪說，歲月比風輕，輕得象水墨畫的淡梅，隱隱約約，似有若無。這輕輕的歲月喲，風輕雲淡，花開花落，冬去春來，轉眼就飛掠了無數日夜，發現時已經時過境遷，無處追尋。總是在行過千里萬里之後，轉身的時候才發現，深深淺淺的腳窩裡，遺落了太多太久的往昔，無從撿拾，腳步還在向前，眼睛還來不及欣賞，已經錯過了美景無數。只有那些真實地經歷過、並且用心感受過的，才能留几絲淡淡的摺痕，終於堆滿了臉，堆高了年紀，堆得一顆心有如灌鉛般滯重。

　　都老了啊，你說。舊時的同窗都已天各一方，能聯絡得上的，只有寥寥的幾個，不知何時才有機會相聚。其實，相聚了也不過是一群早已陌生了的人，歲月的稜角在各自的生命里刻下一道道的暗傷，刻得多了就變得面目全非。短暫的聚抵不過長久的散，在一起互相言不由衷的幾許慰藉，擋不住年華老去的傷感。屬於別人的某些失意，像一場傳染性很強的感冒，成了自己躲不開的心結，不知何時才能痊癒。不如各自寂寞地老去吧，喜怒哀樂也只是個人的，不必同喜、同嗔，在別人的悲喜里沉淪自己。這樣想也許有些自私，倒也源於一種善意，有時候分擔別人的沉重，也許並不會將沉重減半，反而會變成兩個，或者更多。

　　女兒騎着小小的自行車經過兩邊豎著高牆的巷道。陽光避過牆的阻隔照上車子卡通形狀的後視鏡，鏡片反射出的光影打在牆上，跳躍着，像一隻輕盈的白蝴蝶，純潔而安詳。女兒成長的經歷已大半被我忘卻，有時候在詫異，那在我懷中蠕動着粉紅色小嘴的柔軟的小小嬰孩，怎麼就變成了這麼一個古靈精怪的小丫頭，一雙純凈的黑眼睛里，早早地充盈了太多內容。不經意會想起自己少年時的很多往事，發現孩子的某些舉動，就像是自己當年的投影，只是今時的孩子更加聰明，眼界更加寬闊，思維也更加活躍了，遠勝當年的自己。厚積薄發的歲月，捲去了青春，還以生命的繁衍和升華，轉移了重心，愛因此更加深沉、雋永。

　　至今仍維持二人世界模式的你，又怎知這為人父母的幸福與滿足。很喜歡看愛人面對女兒時的樣子，唇角的笑意揚得很高，寵溺的眼神專註而熱烈，似乎從身體的每一個毛孔里都不停向外溢出濃濃的愛。每當此時便有種無需言傳的感動。古時南方很多生了女兒的人家都會在女兒滿月的時候將一壇女兒紅酒深埋在地下，等到女兒出嫁時才喝。酒是好酒，醇濃甘冽，因了同時埋進土裡的那一份對女兒的愛，更加回味無限。

　　深夜從友人的夜宴上歸來，帶着一身的煙酒氣息。女兒在汽車上已經睡着，愛人將她一路抱回暖意融融的家裡。愛人的朋友圈子裡多是江浙一帶的同鄉，相聚時先生、太太與孩子各據一席，男人與男人、女人與女人、孩子與孩子，談論着各自的話題，享受着互不相擾的歡樂。但那樣的歡樂是瞬間即逝的，過了便如雁過無痕，靜下來時心是空的，裝不下那麼多的熱鬧與嘈雜。

　　許是喝了兩杯江南特有的老白酒，歸來時多了幾分薄薄的醉意。我向不善飲，也曾酒醉過兩次，第一次徹夜難眠，第二次人事不知。從那以後再不曾縱容自己，只因身外的世界，有時一面是海水，一面是火焰，足趾下只有一道狹窄的山樑，由不得人左搖右晃，因此每一步都走得戰戰兢兢，格外清醒。唯有這一次，飲下這糯米做的酒，沒有度數，入口微甜，卻有着極強的後勁，令我在最深的夜裡微醺，偏又了無睡意。這滋味，好生複雜，百感交集。

　　夜風拂面，還有些凜冽。你也已經入夢了吧。總喜歡在眾人皆睡的時候獨自醒着，在無人打擾的清靜里筆走龍蛇。今夜，且讓我靜靜地回味往事，重溫那些年少時的輕狂歲月，抓一把青春的影子，再讓自己年輕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