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弟之名----送君行

　　人生如路須在荒涼里走出繁華的風景來

　　————七

　　就在那日午間的一次漠然閑談中，你用着盡量平緩的語調，不動聲色的對我這樣說起：要走了，明天下午三點的飛機……

　　於是像有驚雷滾過穹頂的驚悚，我猝不及防的空洞表情久久停滯在分道揚鑣的傷情一刻。有種叫做回憶的苦澀，在內心最溫柔的峽谷，翻來覆去、不絕如縷。

　　也是在這樣一個不合時宜的場合里，我在一年前的那個百無聊賴的秋日午後，無意之中結識了負責公寓日常管理的你。茫茫人海、芸芸眾生，我們這樣滄海一粟渺若繁星的生命，能夠碰頭的概率確然微乎其微乏善可陳。我不無慵懶的記得，那個陰雨連綿的秋天，是多麼的令人心煩意亂。儘管時間的長河似已凌亂記憶的畫面，可那種牽強附會的陌生，依然是這般的歷歷在目、清晰如昨。

　　作為一個年長我近十歲的師者，冥冥之中你似對我隱有某種無以言表的排斥與提防。我也是這樣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的恍恍不可終日。為能儘早打破這種令人如坐針颭的僵局，我兢兢業業的儘力做好每一件理所應當的分內之事。並抓住一切無中生有的可能，與你進行開誠布公的正面交流。我知道要平白無故的在素為謀面的你我之間，就某項南轅北轍的觀念達成一致的共識，實在強人所難。可我依然這樣契而不舍的執着努力着。不為見證塵世高山流水的心心相印，只因篤信人性深處最溫柔敦厚的那個部分。

　　事情的轉機發生在十月末的一次突發事件。因為公寓要來一隊國外的考察團，接待工作便猶若千頭萬緒環環相扣。只憑你一人之力，自然無法解決所有的紛紛擾擾。故而你不得不求助於只是臨時兼職負責看守公寓的我。你也是清楚的知曉，這本不是我的應擔之責。所以你的言語間，都溢滿了謙卑的神色。那像流水一般抑揚頓錯的商量語氣，至今想來，我都會不住黯然神傷。以至於在日後每次聽到它時，無論於公於私，我都會事無巨細、有求必應。

　　那些僕僕風塵的忙碌時日，我們一起度過了多少艱苦卓絕的明媚歲月。也正是這些令人無限傷感的點點滴滴，我漸漸了解到一個血肉豐滿栩栩如生的你：你的痛苦與幸福，憂傷或孤獨。

　　你是一個極和善極誠懇的人。待人處事幾乎沒有失卻分寸的時候。高興時，你會像個孩子一樣，和我一起分享你的快樂；苦惱時，你也會毫無顧忌的對我傾吐你的困惑。你說起你的少年，你的青春，你平凡而溫暖的愛情，以及生命里你有過的所有溝溝坎坎。它們像是一幕幕盛大而浩繁的悲喜劇情，在煜煜生輝的向我昭示着一個卑微的生命也能擁有的無尚光榮。那一次次我們把酒言歡的促膝長談，它們是一夢千年的暮鼓晨鐘。

　　教會我寬容與謙恭，給我力量和憧憬。你曾是我生命中的長明燈，在舊的月夜，將我引往善的國度。

　　在我有限的記憶里，你向來是這般的慈愛與嚴格。你從不避諱自己的暴躁性格，一旦發現我對工作有絲毫的敷衍塞責，你都會惱洶成怒的對我當面提起。也有一些時候，你會因為一時着急誤解我的所作所為，或者你覺察到自己的言語過度苛刻。你卻不對我正面表述歉意，只是一個人呆坐在那裡，平息怒火。等心情緩和下來，你又會像沒事一樣，想方設法和我攀談家常里短。在看到我確實沒有任何埋怨你的意思，你滿是謙謹的臉頰，才會浮現起一絲安心的神情。

　　只從寬泛意義上講，我想我是了解你的。你雖是一個極細心極謹嚴的人，但你似乎並不怎樣懂得當面表達自己的關心。即使是最濃重的溫情，你也只是輕描淡寫的一帶而過。更多的時候，你彷彿是在刻意如此為之。生怕自己過分的牽記，會讓對方產生心裡負擔，覺得日後恐若是不濟，有負於你的殷切厚意。你只是不想讓自己身邊的人覺着虧欠你什麼，在不事張揚中，你總能把一切都處理的有條不紊。有時是寧願自己承擔非議和委屈，也要讓朋輩們生活的安樂。

　　與我的這整一年的工作相處中，你一向慣於隱匿自己的灰暗情緒，亦素來注重自己的言行舉止對我之後生的影響波及。總是身體力行的勸我向善、設身處地的為我着想、千方百計的替我考慮。

　　這些，我都記得。

　　像你這樣一個性格極溫良、待人極寬厚、做事極篤信的人，理應得到命運的眷顧的。是生活，是惡狠狠的殘酷生活，將你逼向了背井離鄉的田地。雖你不明說，但我一直一直都是懂得的。

　　你不止一次不厭其煩的對我提及過，現實的生活是怎樣一步步把你壓迫的進退惟谷、愛憎兩難。每一次都是歇斯底里，每一次都是聲嘶力竭。如你這般的性情極其溫和者，在談及這些微不足道的瑣碎事情時，竟至如此之痛首疾心。可以想見，生活這張白紙，是如何之令人錐心泣血、捶胸頓足。

　　我清楚的記得，你那晚醉的不省人事給我打電話時的呼天搶地。你用着和平素截然相反的嘶啞語調對我說：我在外面，我喝醉了，我找不到回去的路了……我的心就是那一刻，深沉的痛了良久。蹉跎在這人地兩生的寂寞世間，沒有親人，沒有朋友，甚而沒有確然之寄託與歸宿。你一個人，孤獨的像是一座墳。這樣踽踽獨行的孤苦年月，你已經生生不息的挨過了多少？無人傾訴，無人扶助，你的天地彷彿本來就是這般肅穆的哀感頑艷。

　　在你生命這般窘迫的年月里，我多想自己可以給你一雙看得見碧海藍天的皓齒明眸，可你也知道，我自己尚還窮困潦倒囊中羞澀。我從遙遠的彼岸，無助的看着你安身立命，看着你成家立業，看着你在租的不到六十平米的房子里輾轉反側，看着你為了起碼的生存討好每一個人時的遷就落寞……

　　你這令人唏噓不已的可愛人兒，究竟有多少天崩地坼的悲苦我不曾參與過？

　　安慰捉襟見肘惟能冷暖自知

　　…………

　　你走之後的這些日子，一切仍是這麼平靜。生活安穩的順水推舟，時光也似淡漠的漫條斯理。我也以為，你的鏡像真會已然就此遁入靜寞。可就在昨天下午，我收拾你房間的時候，才知確一切愛恨原本都有因果。倚身在你的那扇寬大窗前，我偶然抬頭望見西天邊的那抹如血殘陽——-

　　這樣的憂傷這樣的凄涼

　　這也曾是你無數次仰望過的沉沉暮色

　　“寒雨連江夜入吳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

　　你給過我的諄諄教誨生生世世我會銘記在心

　　深祈異國他鄉

　　兄君你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