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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愛五月桑葚香

手機:M版  分類:現代散文  編輯:pp958

  最多早上四五點鐘,院后大榆樹上的斑鳩叫聲就嫵媚起來。外面天光大亮了,各種鳥雀次第晨鳴。我其實已經醒了,卻不肯睜開眼睛,慵懶的躺在被窩裡,只為貪享這場天籟般純美的音樂會。

  隔壁蠶房裡父母親正在忙碌着給蠶寶寶們喂頭遍桑葉。突然一股桑葉的清新氣味和着淡淡的酸甜衝撞着我的鼻子。一下大睜開惺忪的睡眼,一碗黑紅髮亮的桑葚尖尖的堆在碗里,端放在吃飯的餐桌上。那是早起的父母給我們摘來的最新鮮的桑葚,顆顆飽滿晶瑩,帶着露水的濕潤。迫不及待得抓起一顆塞進嘴裡,濃濃的汁水立刻溢滿我的口腔,甜中帶酸,滿頰清爽。早起的孩子有葚果子吃,看着還蜷在被窩裡貪睡的哥哥和弟弟們,我滿足的笑了。

  這是存儲在我腦海里快四十年的影像了。突然被激活是源於晨練途中偶遇一個賣桑葚的老伯。他蹲在早市的牆角,局促的吸着紙煙。腳下的扁筐里黝黑髮亮,摻雜紅斑的桑葚一下撞醒了我沉沉的記憶。

  我蹲下身,貪婪的盯着那些飽滿晶瑩,還帶着露水的桑葚。“都是最新鮮的,早起摘的。”大伯招徠着我,“你先嘗嘗甜不甜”他伸手抓了一小把遞給我。他手指上沾着醬紫的顏色,指頭粗短,一看就是庄稼人那種永遠也洗不幹凈的手指。我從他手裡撿了一顆填在嘴裡,一股酸甜猛烈的衝擊着我的觸覺神經,心不由得顫了幾顫。

  “保證是最新鮮的,一點農藥都沒有。”老伯緊盯着我的嘴巴,而又釋然的笑起來,露出黃褐色的牙齒,蹙起的皺紋里包含着許多的暖。

  出身農村的孩子,對這些與故土相關的食物都有極深的感情。可是這幾年城市輪廓膨脹太快,城鄉接壤線已經大步後退十幾公里。城市裡生長鋼筋水泥,出產繁華和浮躁。幾千年的農桑文化在城裡難得一見。所以城裡人最稀罕的就是這種時令的農村野味。可見無論多麼繁榮的商業文化也離不開土地的滋養。

  我真誠地點點頭,“很甜,好吃”。看到我的肯定,老伯又開心的笑了。我沒有絲毫懷疑老伯的意思,他的笑有着父輩的溫暖。

  從前家家植桑養蠶,連我們小孩子都懂得,桑葉是不能打一點點農藥的,蠶兒最嬌貴。父母伺候它們比對我兄弟姊妹上心幾倍。農村的孩子基本都上是散養。生產隊的農活一季接着一季,生產隊長的哨子就像是上了發條的鬧鐘,一到四五點鐘就滿村喧燥個不停。父母能做到基本填飽我們的肚子,其他的啥也顧不上。好在有大自然的恩賜,坡里野外,一年四季都能找到可以果腹的食物和無限廣闊的遊樂場地。而五月份的桑葚卻是我們的最愛。這種飽滿酸甜的漿果,是五月呈獻給我們的饕餮盛宴。

  父母忙中偷閑採摘的那碗桑葚,哪裡夠我們哥幾個搶食的,一眨眼功夫,碗早見底了。看着滿嘴滿腮的紫紅,我們彼此嘲弄着打鬧不停。這點東西哪裡夠打發我們的饞蟲。於是在野外的桑樹上,你就能看到小夥伴們竄上跳下與鳥雀們爭食瓊果仙漿的靈巧的身影。這些逃學的調皮孩子們,已經把老師的嗓子都氣冒了煙。在坡地里鋤地的大人們趕忙配合著老師對我們大聲叱喝,哄趕我們回到學堂去。坐在古寺廟改成的學校里,我們實在提不起多少學習的興趣。那口懸挂廊檐下的銅鐘,晨昏振鳴,我們的心情追逐着鐘聲悠蕩,一會兒快樂期盼,一會兒又煩惱惆悵。

  為了這天賜美食,我們寧可逃課,寧可頭頂小板凳罰站一小時,又甚至手心裡再挨上老師教鞭惱怒的抽打。

  其實何止是我們孩子啊,村裡的大哥哥大姐姐們不也貪嘴嗎?五奶奶家的小姑和生產隊的秋來哥翻過堰牆去吃葚子,不知怎麼回事,小姑的前襟和脖子上都是紫紅的印子,桑葚的汁水是很難擦洗掉。五奶奶站在街頭罵秋來哥罵了整整三天。我們小孩子鬧不明白,吃桑葚還能吃出這麼大的故事來。這點笑料足足讓生產隊喧鬧開心了好多天。後來秋來哥就成了我的小姑父。原來桑葚不僅能果腹解饞,還能成就一段姻緣。

  我從扁筐里輕輕捧起一些桑葚。大伯忙從包里拿出桿秤給我稱重。一看他緊張的樣子,就知道他真不是個生意人。他的本意是想指給我看,他給我的秤是高高的,卻不小心秤砣順着過於傾斜的秤桿滑進去,弄得他好一陣緊張,秤盤裡的桑葚也險些撒出來。我倆都笑了。我笑他像我父親一樣的笨拙,是個實誠人。大伯是笑着向我解釋,“我不是個買賣人。家裡沒事幹,摘點桑葚子來城裡換點煙酒錢。”

  我和大伯聊起來。他家離城裡五十多里地。今年快七十歲了。兒女成了家外出打工,平時不怎麼回家。好在他們老兩口身子骨壯實,不拖累兒女。自己侍弄着幾分地,平時種點糧食種點菜,換點煙酒小錢。知道城裡人愛吃個鮮,他和老伴早早的就去坡地里摘桑葚,再坐上一個多小時的早車,來趕城裡的早市。

  “上個月我還來賣過香椿,自己院牆邊種的幾棵椿樹。城裡人稀罕這些東西,沒想到剛來不一會兒,幾個人就給我搶沒了。呵呵……”他開心的笑着有着孩子般得滿足。

  我心裡卻很不是滋味。農村的情況我了解,能結桑葚的桑樹都是很大的老樹,而且枝幹很脆,像他這麼大年紀,為了能摘到幾個飽滿的桑葚,是要冒着危險爬到樹上去,賣力的伸展着身子去採摘。樹下的老伴一定會抬着頭揪着顫抖的心,迭聲不止的叮囑他要小心。能想見為了爬上粗大虯曲的樹榦,兩個老人還不知道怎麼攙挽推拉,拽扯着費出全身的力氣。想到這裡,我心頭髮緊,眼睛濕潤。看着手裡的這些黝黑肥大的桑葚,胸口瞬間悶堵得很。

  晨練趕早的人們,都發現了這稀罕物,聚攏來紛紛購買。老伯立刻起亂起來。為了不打擾他的生意,我悄悄的退出人叢站到街邊,久久地盯着看了很久。那一刻,我很想念我仍然生活在家鄉的老父母。

  回到家我在書桌前呆坐了很久。打開一本書,入眼的偏偏正是詩經里的句子“唯桑唯梓,必恭敬止”。古人知禮儀重孝道,因是父母手植的桑樹,兒孫輩斷不肯隨意折伐,深加愛護。當今諸君多有不以未能常在父母膝下承歡而心生愧疚,卻會找出恁多理由曲意推搡,不肯誠心行孝,實在羞煞古人。

  《孟子》亦云“五畝之宅,樹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故鄉田間屋后,多是桑榆椿槐,數量遠比孟子理想的還要多,但是耄耋之年的老父親們,為了煙酒小錢還要去田間採摘,遠徙販賣,此情此景,讓我們做晚輩的情何以堪啊。

  上個月父親來過一個電話,說起家裡的香椿芽剛冒出來很嫩,想讓鄉鄰給我捎來些嘗鮮。此時我正在外地差旅,於是阻止父親,不必如此大費周折。不過一把香椿,城裡花錢就會買到。現在想想,當時我的拒絕會讓電話那端的父母何等的傷心。我雖年過不惑,但在父母眼裡還不過是個摘尖嘗鮮,淘蹬父母的孩子而已。父母獨處鄉下,老年寂寞,思念兒女之心無可排解。一個電話,幾點土物含藏許多期盼兒女回家的由頭啊。

  五月的早晨依然涼爽,我卻驀然焦躁起來,屈指算來竟然有幾個月未回老家看望父母,深感愧疚不已,即刻回故鄉的想法變得異常強烈而急迫。

  推開陽台的窗戶,目光熱切地眺望故鄉的方向。耳朵里疏忽傳來一陣斑鳩婉轉呢喃的叫聲,是那隻棲身老榆樹上的斑鳩嗎?你不要搶吃掉我太多的桑葚啊,小心迷醉。“桑之未落,其葉沃若。於嗟鳩兮,無食桑葚。”我不由得吟頌起來。妻子從睡夢中醒來,懵懂中恨恨地瞪了我一眼。都是我太過興奮的聲音,吵到了加了夜班正在補覺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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