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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小辮

手機:M版  分類:寫人散文  編輯:小景

  於 小 辮

  蓋生

  於小辮可能是村子里最後一個剪掉辮子的晚清遺老。從光緒二年,直到文化大革命疾風暴雨的襲來,不管政權如何更替,社會如何發展,他那又枯又細的小辮一直拖在腦後。說來還是文化大革命最徹底,剛一“橫掃一切牛鬼蛇神”,固執古怪的於小辮就嚇得剪掉了小辮。

  於小辮是個被斗的富裕中農,雖然不屬於階級敵人而是團結對象,但他對曾經斗過他的人,被分的地、拉走的馬,至死耿耿於懷,甚至超過真正的階級敵人。如果說,那時候通用的一個政治詞彙叫“妄想變天”,那麼於小辮就是其中最迫切的一個。

  據說,“文革”後期的一個晚上,他在生產隊的收音機(當時只有生產隊有一台)里聽說,“提高警惕、保衛祖國、要準備打仗”,他小小的眼睛一陣放光。當即回家召開由各股成年男子參加的家庭會議。雖然如今各房都已單過,但老爺子餘威猶在。儘管已半夜了,於小辮說一句話,叫他們到我屋來,一個個兒子、孫子只好揉着惺忪的睡眼,屁顛屁顛地趕來了。

  於小辮住的是後院上房,此時他端坐在炕頭上,看着一個個身體結實的兒孫,興奮、神秘而又緊張地說:“剛才收音機里報了,要打仗了,我歲數大了,說不定哪一天一口氣上不來就過去了。所以我把你們叫來是要告訴你們,咱家的地是從北崗後到小壩塄一共六十五壠三垧二分地。隊的小黃胖是咱家老黃胖下的駒,腰隊(中間的生產隊)的紅騾子也是咱家的用大青騾子和漁民社換的。東隊的頭車是咱家的……兒孫們一聽他這是在公布變天帳,一個個嚇得面面相覷。被他打罵慣了的兒子不敢吭氣,只有已是生產隊長並準備入黨的長孫不客氣地說:“爺爺,你是作死咋地?我看你真是老糊塗了。我們還得好好活着呢,這叫人知道還了得?”說完,看着大夥吼道:“誰也不準說出去,現在都回去睡覺”。

  於小辮看着一個個憤然離去的於家不孝子孫,欲罵無聲,欲打無力,想想長孫說的話,也不由得越想越怕,一夜競沒睡着。

  過了些天,聽聽、看看,一切照常,於小辮也就再沒敢提這茬。

  村裡的老人都知道,土改時於小辮本不夠斗的。但他對雇的夥計太苛刻,太吝嗇。這也難怪,剛剛靠出苦大力掙得幾垧薄地,拴了一掛馬車,能不加倍攢錢嗎?他對夥計苛刻,其實還不如對家人苛刻。聽說他家有很多規矩,如,沒他允許,不準做好吃的。過年殺豬不許請客,豬骨頭不準啃,要放到菜鍋里一直煮下去。豆包不能做好吃了,不然太費。家裡吃飯,他沒動筷,任何人不準上桌等等。聽說前些年,有一次,已經當爺爺的長子實在餓了,就大着膽子,先吃一口,恰好被他看見,大罵一聲:“我叫你饞,打掉你的牙”。順手抄起一磨刀石扔過去,果然打掉兩顆門牙。

  我小時候就感覺到,於小辮看我的眼神和看別的孩子不一樣。他常常是先定定地看着我,然後和顏悅色地對我說:“你不能和那些孩子一樣的沒禮貌,你見到長輩應該先問聲好,再兩腿一併行個禮”。我聽了,覺得好笑,憑什麼我就得和別人不一樣,憑什麼我就還得來那老一套?也沒放心上。現在想起來,他是對我這雖然淪落,但是在他看來仍然是的書香門第的孩子,在內心深處,還是高看一眼的,至少在道德上,是有所期待的。所以,他對我和別的孩子一樣的淘氣、一樣的沒禮貌,是一種深深的失望。

  於小辮直到文革後期才死。據說,他死前還念念不忘他家的地、車、馬,反覆叮嚀後代,直到不能說話。兒孫們不答應,他就不肯咽氣,就這麼又多活三、四天。

  土地,是農民的圖騰和希望,也是農民的終極關切。可惜,於小辮沒有活到土地承包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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