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睡不着

　　一直以來，都相信媽睡不着。

　　外婆家在礦區，礦區盛產重晶石。重晶石重秤，且價格不菲。所以，外婆家鄉的人都以挖礦、洗礦（用水把礦石洗凈）、賣礦石為生。媽不例外。不管春夏秋冬，媽總是披星星、戴月亮，早出晚歸，難得哄我入眠。所以，小時候的我，是在奶奶的懷抱中長大。一個雨天，媽在家洗衣服，我疑惑的問：“媽，你為什麼不睡覺？”媽摟住我，親了親我的額頭，笑着說：“媽是天上的嫦娥，睡不着。”媽真的好漂亮！潔白、細嫩的臉上還有淡淡的紅光在蕩漾呢！一根烏黑的辮子長長的，辮梢扎一段紅毛繩，一晃一晃，像倆只蝴蝶在背上飛！說話柔軟的，就像她口袋裡掏不盡的糖，透着甜味兒！真是偉大的媽媽，晚上睡不着！不然，我可以在半夜去捉螢火蟲、可以一邊享受奶奶扇來的涼風，一邊數星星、可以纏着爸爸提着煤油燈，帶我去門口不遠的溝旁看乘涼的青蛙、溝中夜遊的泥鰍————

　　讀初中時，住宿。一天晚上我回了家，但擔心第二天的英語考試。因為，英語老師嗓門一大，雙眼火紅、唾沫橫飛。晚飯後，我對媽說：“媽，明天早點叫我，我趕早自習。”我是被媽說話的聲音驚醒的，“孩子爸，別打瞌睡了，把柴火燒旺點。”我睜開眼，黑漆漆的。一絲絲昏黃的燈光從廚房的門縫裡鑽進來。摸索着，我打開了廚房的門。昏黃的燈光、熊熊的柴火、嗆人的煙一股腦迎了上來。爸坐在灶前燒水，媽在切白菜。我捂住鼻孔，“媽，還早呢！”“兒子，媽睡不着，趁早給你下點麵條，不耽擱你上早自習。”我返回卧室，點亮煤油燈，才5：30，7：00早自習，早呢！仲春的清晨，很冷，我打了個寒顫，又上了床。

　　一年的北風來得特別晚。元月了，還是艷陽高照，炎熱如夏。那天，我沒聽媽叮嚀，丟下媽裝好的棉被、疊好的衣服，瀟瀟洒灑回到校園。半夜，呼嘯的風捶門打窗、擲地有聲。不好，變天了！我又驚又憂，一坐而起。無奈，鑽進了好友的被窩。吃完早餐，坐在宿舍里，尋思如何向級任老師請假。突然，管理員叫我，有人找。出了宿舍，一眼就看見了媽。媽站在宿舍旁的柵欄邊，囂張的風把媽的頭髮掀得一甩一覆。“媽，您來了。”我連忙拎起媽腳旁的被子，接過媽手中的袋子。“昨晚老刮大風，媽睡不着，這不，就來了。哦，煮了幾個雞蛋，還炒了你愛吃的娃娃菜。”一百來里的路，媽一定起個大早，迎着凜瀝的風，站在無人的路邊，等第一兩進城的車。

　　兒子出生了。開始幾天，不老實，黑夜顛倒。我和妻心力憔瘁、疲憊不堪。忙於一日三餐，洗衣服、尿布的媽走過來，抱過兒子，說：“媽睡不着，晚上，媽來帶。”於是，我和妻清靜了許多，晚上酣然入眠。而媽，就在燈下，抱著兒子，一回一回，一邊輕輕拍打兒子，一邊輕輕哼着，哄而子入眠。

　　媽確實睡不着。

　　每年除夕，與電視、麻將、字牌無緣的，在打掃完房間后，在把碗筷放入消毒櫃后，在把第二天要吃的菜肴精心準備好后，睡覺的，是媽！

　　第二天清晨，把雞蛋、紅棗遞給我們的，把新年幸福、甜蜜、安逸送給我們的，是媽！

　　媽閑不住，田間地頭，總要種上辣椒、白菜、蘿蔔、大蒜、冬瓜、空心菜、西紅柿等蔬菜。收穫季節，在忙完家務后，一個人坐在燈下，清理白天摘回的成堆的蔬菜、準備趕集的，是媽！

　　侄女、侄兒出生后，在煮完三餐后，在冬夜把洗好的衣服、尿布放在電烤爐上后，抱着侄女、侄兒，哼著兒歌的，是媽！

　　奶奶高壽。八十一歲生日，親朋好友齊賀。爸是長子，一應事務，均靠爸操持。說：“老頭子，去睡吧，我睡不着。”於是，忙裡忙外，人前人後的，還是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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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星期六中午，我回了家。門開着，靜悄悄。我有點奇怪，雖然，電話中得知，弟弟、弟媳已帶侄女、侄兒去了外婆家，可此時，媽應在做午飯啊！“媽”我叫了聲，還是很靜。我推開卧室門。天啊！媽竟睡著了！斜躺在床上，衣服也沒脫，被子也沒蓋，就這樣睡著了！我輕輕走過去，替媽蓋好被子。很久很久，都沒認真看過媽。總以“世上有不絕的風景，我有不老的心情”為借口，流連家外。爸呢？爸頭上罩着天大的光環“園丁”。所以，總覺得媽所做的一切，都理所當然，我們享受媽創造的幸福、甜蜜、安逸心安理得。潔凈、白嫩、紅暈在媽臉上已蕩然無存，黑瘦的臉溝溝壑壑，古褐蒼蒼。落得深深的眼眶如乾涸的荷塘，那根烏黑的長辮不知何年何月何日已決然離去，缺乏滋潤的短髮灰白相生，細細、白白、嫩嫩、圓潤的雙手布滿了插痕、凍疤、刀傷，粗糙得像百年松樹皮。

　　媽節儉，平日不準兒媳給她買衣服、鞋子。前半個月，兒媳買根項鏈，把媽拉到鏡子旁，替媽戴好，說：“媽，您戴着，真漂亮！”媽沒說話，媽沒怪兒媳，媽臉若桃花！第二天，媽脖子上仍是筋脈縱橫、空空如也。

　　媽睡得好香！看，我媽還在笑呢！滄海桑田盛開了一朵花！我心一酸，“媽，您笑得確實漂亮！就像雨後的天空上一道綻放的彩虹！”

　　媽，兒子明白了，您總說自己睡不着，是因為您想支撐好這個家！

　　媽，您今年六十一了，兒子決不允許您再說“媽睡不着”這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