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葉紅於二月花

　　大山裡的深秋，五彩繽紛。淡黃色的梨子，粉紅色的檳子，紅白相間的蘋果，紅燈籠似的柿子，咧開笑嘴的栗子，黑瑪瑙般的黑棗．．．．還有那掛滿枝頭的海棠，垂掛架下的葡萄，每株果樹都寫滿了驕人的收穫，每掛秋實都綻開了喜悅的笑臉。它們或紅、或白、或黃、或綠、或紫，用各自的魅力編織出一幅幅自然絢麗的畫絹。我快步躍上山頭，俯視山坳，綠冠泛紅，層林盡染。唐朝詩人杜牧筆下的“霜葉紅於二月花”的畫面盡收眼底。“綠樹知秋葉泛赤，今朝又見霜葉紅”。觸景思舊，往事回眸，思緒將我帶回了那多事之秋的一九七六年。

　　那一年，我卸下了肩上的書包，走進大山深處，去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走進綠色的森林王國，遠離城市車水馬龍、人頭攢動的喧鬧，盾出校內口誅筆伐、人人自危的環境，像一支剛從籠子里放出來的猴子，上竄下跳，暢遊在綠色的自由王國里。有一天，我從青年點走出來，到一片灌木叢里採摘榛子。大山裡的清晨多霧，我漫步於林間小陌，就像仙童下凡一樣，置身於綠嶂薄霧之中。突然間，不知從哪裡傳來吟詩之聲：“遠上寒山石徑斜，白雲生處有人家。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於二月花”。這聲音，伴着霧海翔林，時強時弱，時隱時現。如鶴鳴雲野，玉女品簫。這聲音，踏着樂符音階，字正腔圓，韻律清昕，如高山流水，碧海行雲。我追音覓律，摸索着來到一片楓林前。是的，吟詩聲是從這裡傳出的。我縮手躡腳走了過去，見一名二十左右的青年婦女仰視紅葉，輕啟朱唇，陶醉在紅楓璨晚、霜葉輝秋的遐想中。對於我的造訪，她先是為之一驚。而後從我稚嫩的面孔中得出我不會對她構成威脅時，就收起對我的警戒線。我們敘談了很多很多。從她娓娓動聽的話語中我了解到，她是文革中的“老三屆”，因家庭問題先我六年離城返鄉，“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她告訴我，解放前，她父親是這裡一個山場主的大少爺，帶着對馬克思主義的信仰、對解放全人類的摯著，對共產主義的憧憬，走出大山參加了革命。到文革開始前，已官至一個副省級市的市委書記。文化大革命中，他理所當然的被打倒。他的女兒也責無旁代的成了“狗崽子”，遣返回鄉。在學校時，她酷愛文學，喜歡唐詩宋詞。要不是文化大革命，也許她早就坐在北大或是清華的教室里了。來到大山裡后，不管生活多麼艱難困苦，她對文學的酷愛依然孜孜不卷，痴心不改。所以，每當清晨或是傍晚勞余之際，她都來到山坳的偏辟之處，沐浴在大自然的風情里，吟詩詠賦，暢遊在知識的海洋里。說到這裡，她又一次吟起了“霜葉紅於二月花”這首詩，並向我詮釋了這首詩的意境。她說：杜牧是晚唐詩人，傳世之作頗多。他的詩詞風華流美而又神韻疏朗，氣勢豪宕而又精緻婉約。與另外一個詩人李商隱並稱“小李杜”。這首詩是他在長途旅行中記錄的“山行”片斷。第三句的“晚”字透露出詩人已經趕了一天路，該找個“人家”休息了。如今正“遠上寒山”，在傾斜的石徑上行進。順着石徑向高處遠遠望去，忽見“白雲生處有人家”，不僅風光很美，而且趕到那裡，就可以歇腳了。第二句將“停車”提前，產生了引人入勝的效應。天色已“晚”，“人家”尚遠，為什麼突然“停車”？原來他發現路邊有一片“楓林”，由於“愛”那片夕陽斜照下的“楓林”，因而“停車”觀賞。她那入情至理的詮釋，她那學多見廣的知識，她那寧靜淑嫻的神態，簡直讓我驚呆了。

　　從此以後，她成了我的良師益友、知心大姐。在我的住點，在她的陋室，在桃花盛開的地方，在楓葉泛紅的季節，她為我講楚辭離騷，講唐詩宋詞，講四書五經，講唐宋八大家。她廣論博引，她滔滔不絕。她的學識，她的追求，她的心態，使我懂得了知識的力量，明白了她身處逆境仍樂觀無憂，執意前行的源泉所在。我在她的熏陶下，變的穩重老實了，變的勤奮好學了，在我上山下鄉的歲月里，是她對我進行了兩年的再教育。

　　一九七八年，我要返城了。當我來到她的陋室向她辭行時，她拿出十片保存完好無缺的紅葉，做為祝賀我返城的禮物贈送給我。她表情凝重的對我說：紅葉代表成熟，紅葉弘發熱情，紅葉孕育春天，紅葉記載友誼。帶上它吧，讓它伴你走向成功。就是這樣，我帶着這十片紅葉，帶着她對我的囑咐，奔向了返城就業的道路，邁進了文學藝術的殿堂，成了一家企業小報的編輯。我回城后，給她去過書信，也曾專程看望過她，但都以無音或未果而告終。後來從和我一起下鄉的同學那裡得知，粉碎“四人幫”她父親官復原職，她也順利的進入大學門坎，繼續她酷愛的文學藝術的深造。學成后出國留學，在美國的孔子學院任教。往事尤可憶，知音意更濃。舊友無聚處，紅葉重晚情。每當我翻閱珍藏時，每當我佇立楓林時，大姐的倩影就會出現我的眼前，耳邊永遠像紅葉那樣凝重就會縈繞她那娓娓動聽的話語。遠方的姐姐，我祝賀您，願您永遠像楓葉那樣沉紅，那樣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