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鄉偶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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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電話時已是晚上九點,伯伯說婆婆被毒蛇咬了。我的心一下子就沉了下來,生怕八十五歲高齡的婆婆挺不過去。
要了一輛三菱車,拿上手電就向二十公里以外的故鄉急馳。公路陡峭,坎坎坷坷,山影像鬼魅般的從四周壓來,在車燈的照射下又悠悠蕩去,馬達的轟鳴和着我的心跳是夜色下這個世界唯一的聲音。
婆婆是苦難的。在我的父親還只有兩三歲時,爺爺就濃縮成了故鄉一面山坡上的一個小小的土包,婆婆與太婆用兩個女人瘦弱的肩膀盤大了一堆兒女。喜歡婆婆,不僅僅是因為她的善良與堅強,主要緣於一字不識的她在心中卻藏有聽不完的故事。故事中有鬼怪精靈、牛羊五穀,鄉村愛情也在其中大把大把的發芽。我在婆婆的故事中啟蒙,用了整整一個童年,也沒能把它們讀完。長大后,我求學、工作,一步一步地遠離了婆婆。不想,前幾年父親卻不幸去世,對於婆婆,除了親情我的肩上又多了一份替父盡孝的責任。但是,每次去看婆婆,除了給她帶上一些吃食和錢之外,我發覺自己已經無法走進她的故事和內心世界。這一次,遭此一劫的婆婆又該如何呢?
突然停下的車打斷了我的思緒,原來是前面的塌方把公路嚴嚴實實地掩埋了。這條通往故鄉的唯一通道窄而險,常常讓許多外地來的人膽顫心驚。幾年前,田耳、於懷岸、田愛民這三位土生土長的湘西朋友在這段路上看到那險狀,便怎麼勸也不肯乘車,寧可步行,讓我結結實實地笑了他們幾回。但我的鄉親卻是熟視無睹,見怪不怪了。
這裡離故鄉還有好幾公里的路程,望着山影深處遙遠的燈光,我只能選擇步行,為婆婆的心焦卻是愈來愈濃烈。沒想到,剛走過塌方處便有一輛農用車停在路邊,那司機還正是家鄉的人。交談間才知道,就在半小時前有一輛摩托車翻下了這深深的山谷。我細細地察看了坐在一旁的車主,確定他真無大的傷情之後,才鬆了一口氣,和那農用車一起趕來的車主愛人也露出了笑臉。用手電照了一下山谷,只見摩托車的一面反光鏡在半山腰上的一塊斜坡上閃亮,再也看不到其他的任何部件。
感慨之餘,便搭上了那回家的農用車。這車,破舊得讓人猜不出年齡,馬達的聲音足以穿透到大山的另外一邊。人坐在車上根本無法交談,時不時就被顛簸得頭頂車頂。不到八公里的路,足足爬行了半個小時。下了車,忙着在不遠的地里扯上一把草藥,心急火燎地往婆婆家趕。
走進屋,一拉開婆婆的袖子,只見那本來枯瘦如柴的右手已腫得像嬰兒胖嘟嘟的小手。我老了怎麼還不死,還要磨你們,你父親卻年輕輕的就走了,婆婆見我的第一句話讓我流了淚。本來想罵幾句站在一旁的伯伯、叔叔,抬頭間看到他們的那一種掩不住的無助,滿腔的火氣一下子就泄了。只好站起身來,走到屋外的水池邊洗葯、搗葯。
忙完一切,服侍婆婆睡下,已是深夜。躺在床上,聆聽着窗外水池裡叮咚的流水聲,我許久無法入睡。我知道,這流水的源頭是井,然後是大山是鬱鬱蔥蔥的小樹林,如果不是這泓井水的靈動,這村莊將是無比的單薄和寂靜。
第二天,不到六點,我和村莊一起醒了,醒了的村莊除了偶爾響起的幾聲雞鳴狗叫依然沒有喧嘩。我去採藥,一路上只遇見兩個上山的老人,他們對我禮節性的笑一笑,已認不出我是誰了。站在山坡上,看得見對面山坳里如魚鱗般一層層泛起的青瓦背只有幾線炊煙無所顧忌的婀娜,太陽如一團剝了殼的蛋黃迫不及待地掛在了山腰的邊上。
為婆婆上了兩次葯,腫齊肩膀的手慢慢地消了下來,早上新紮的三個小口細細地流着含有毒素的液體,再過幾天應當會徹底的好起來。準備好所需的葯,給叔叔作好交待,我向婆婆告別,在她的淚眼裡我讀出了太多的不舍和隱隱的痛疼。
還是乘坐昨晚的那輛農用車,所不同的是今天的乘客只有我一個人。車雖破舊,司機的技術卻也高明。我突然想起,十幾年前故鄉還沒有公路的時候,就是這個司機帶着一幫人填河床鋪溝渠,硬是花了半個月的時間把一輛同樣破舊的汽車沿着溪流開進了我們的村子,讓全村的人驚詫得一夜無眠。
走過塌方,周圍的世界已經只剩下我步行的孤獨。遠處有幾丘稻田水汪汪地鋪張,如幾面隨性拋灑的鏡子,其餘的全是一波一波向天邊瀰漫而去的大山和無盡的綠色。記得前年,我和詩人匡國泰也就是在這個地方披着暮色感悟過大山的蒼茫。那時候,他給我住在京城的舅舅打了電話,舅舅正在鳥巢觀看運動會。匡老師玩笑着說,同是一個地方的人,一邊還在山上為生計勞作,一邊卻在北京看運動會,反差多大呀。其實,我和許多坐在舒適的辦公室里的人,也常常會忘記父老鄉親們的艱難與傷痛。
這時候,接我的小車來了,在我鑽進車裡的那一瞬間,我知道自己已經融入了一種與我的父老鄉親完全不同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