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詩在民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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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金山先生彙編的他自己的作品集終於出版了。
生前,父親曾囑咐我,將來如果這本集子能夠出版,序言務必由我來寫。當時,未及多想,隨口就答應了,儘管我對律絕詞曲一片懵懂。前些時候,為了把父親的手抄本整理成word文檔,我才第一次讀完了集子中的全部作品,並慢慢體悟到父親生前囑咐的苦處。或許,作為一介“草民”,他擔心他寄托在詩詞聯里的花草之詠、廟堂之思難以被人理解,不希望自己一輩子的追求被視為“不務正業”,而我大概不會作如是觀;或許,由於有了我的應承,他曾擔心的百年之後集子散失的情形不大會存在,作品出版的可能性也可以大大增加。昨天晚上,想到這些“或許”,一夜難以入睡。
兒子為父親寫序歷來不多,原因之一恐怕是避人為拔高之嫌。因此,在如何評價我父親的作品這個問題上,我寧願持謹慎的態度。儘管如此,我還是想說,他的有些作品確實還可以。《洞庭秋月》(湖夜茫茫哪是邊,奇觀八百水中天。鷺鷗誤作銀河渡,不辨南川與北川。)和《尋豬菜》(何事生樂趣?尋菜覺新鮮。童子伴三二,婆娘入后先。生財談曲道,孕育說經年。聽得津津味,歸時起晚煙。)兩首作品我覺得尤其有味道。父親一生耿直,又特別愛關心家事國事天下事,這決定了他可能成為一名文學戰士。《散步曲十二詠》之一(小坐入農家,才聊幾句話。此無李昌平,欲語低頭罷。)留給人的沉思和《我為陳水扁題春聯》(守長歲,多返思,思前思後思自己;團大年,勿忘祭,祭翁祭祖祭炎黃。)發給“台獨”者的規勸,體現了父親鮮明的家國情懷。父親的詩詞聯創作很多以稼穡稻菽為題材,我發現,即使是那些花花草草之類,也大概少嬌柔、多精神。這應該不是偶然的,也許正應了馮夢龍那句判斷吧:“真詩在民間”。
父親的創作是有觀念框框的。集子中一些表達創作觀的作品——比如《關國不沉淪》(代代多人傑,吾身膽氣貧。何須“桂子月”,關國不沉淪。)、《詩關百姓語》(詩關百姓語,寫來不意違。真情實感出,點點扣心扉。)和《怕偷李杜二三字》(昨晚詠詩我大難,久思無句足生寒。想偷李杜二三字,又怕擒拿見法官。)等——特別引起我的注意。這些作品透露出的創作觀太樸實明了不過,似乎是對當下某些做派的一種反動,因此多少顯出一點可貴來。晚明時候,我家所在的公安縣孟溪鎮出了先賢“公安三袁”。我記得父親過去偶爾會去孟溪磚瓦廠取土場旁邊的柞林潭一帶徘徊,傳說就是在潭邊的雞公咀廟(今不存)袁中郎和李贄曾熱烈地會面。其實,父親一直是尊崇“公安派”領袖袁宏道的。他曾經無數次自豪地對我說過:“中郎詩文既寫新也寫心,即使他蹲在那兒不動,我們快馬加鞭也趕不上。”在我看來,父親應該算是中郎的一個忠實追隨者吧。至於他究竟追着趕了多少路,我不好說。但我知道,當他和他的詩友立於馬頭、奮起揚鞭的時候,擎起的旗幟上寫着“獨抒性靈、不拘格套”八個大字。正是這八個大字讓父親和他的詩友們仰望了一輩子、忙活了一輩子,不敢稍有乖戾和懈怠。假使要找“真詩”之“真”的源泉,我想恐怕與此有關吧。記起一件事來。2007年1月,我試着幫籌備中的《雅賢齋集》設計了一款封面,父親表示很喜歡封面上的那個碗和碗邊的幾顆豆子,說有點生活的味道,又說生活其實就是豌豆茄子,詩當然就寫茄子豌豆。
吟誦那些平平仄仄的旋律,父親曾不乏愜意、自豪甚至得意。可是,在把手抄本打成word文檔的時候,我總想起父親那張不得舒展的臉和他在街上踽踽而行的樣子。因此,那段時間我每天都不願意打開電腦。一邊打字,一邊閱讀,我感到我們一家始終沒有進入父親的世界,更談不上對他追求文學的理解與支持。於是,寂寞的父親在他的圈子裡過活,劉才萬先生、肖國玉先生、王書文先生、袁美林先生、吳丕中先生、趙忠和先生、杜方解先生等數十人都是他詩酒唱和的朋友。因為這些朋友和其他多年至交的存在,他的寂寞可以有人讀懂。現在,當我從一首首具體的作品中讀出他的友誼、他的熱鬧、他的落寞、甚至他的狂狷的時候,我知道,他其實是在以自己的方式體驗生命的美好,無奈地尋求自己對自己、群體對自己的唱和與激賞。與此同時,也是在表達對格律的懷念和對群體的依存。生前,父親和我們在一起時,只談家庭的和睦興旺和子女的教育成長,他的孤獨他隻字不提。我不知道為什麼詩人背後總站着孤獨、孤獨之“真”為什麼總和詩文之“真”聯繫在一起,但我知道父親並不是為了成為詩人而在刻意製造並享受孤獨。惟其如此,我覺得,對孤獨的挽救是不能耽擱的。
天下人多有追求德言事功的,父親雖不致於此,但也以未能成就一點事情為“憾事”,這些信息在他的集子里有所反映。董其昌曾覺悟到,要求德言事功,可能會付出“卑瑣局曲”的代價。在我的印象里,父親似乎少有任何低眉哈伊的念想,倒是樂於把人生體驗放到詩詞聯創作上。我想,對我父親來說,這應當算是好事。於是,不避啰嗦,摘錄下面這段話和父親一起共勉,儘管他已不能聽到:“多少伶俐漢,只被那卑瑣局曲情態,擔閣一生。若要做個出頭人,直須放開此心,令之至虛若天空、若海闊,又令之極樂,若曾點游春、若茂叔(周敦頤)觀蓮,洒洒落落。一切過去相、見在相、未來相,絕不罣念,到大有入處,便是擔當宇宙的人,何論雕蟲末技?”(董其昌,《畫禪室隨筆》,中國書店,1983年版,第70頁)其實,寫詩能出“真”味,就是“有入處”,就是立德言、建事功。
去年,父親永遠居住在那個土丘上了,空落突然與我如影隨形。我曾發瘋地撥打他原來的手機,希望聽到他的聲音。逝者已矣,生者奮蹄。如今,父親的詩友們集結在公安縣詩詞楹聯學會周圍,蓬勃地開展着自己的文學追求。他們找到了屬於自己的樂土,並在這塊樂土上揮灑着才情與關切,點燃了愛與美的火焰。假如父親還在,能經常與他的詩友們一起往來唱和,那該多好。不過,我想,“真詩”之“真”應該不止一種,孤獨固然可以成其為“真”,舒展未嘗不是更好的創作氣質。盼望父親的詩友們好好地活着,多一些心情的愜意和氣魄的開張,寫出沒有孤獨陪伴的別樣的新作來。只是,我覺得,這有賴於良好的文學生態支持,作為子女,我們理應都是這一生態的良好建設者。
父親及父親所在的群體存在的社會意義,不須刻意尋找就會顯現出來。在他們入乎傳統、出乎傳統、傳遞新聲、傳播美好的時候,他們實際上正詮釋着“日常生活審美化”的人生觀,倡導着難得的家國情懷。我想,僅僅因為這些,我們就應當向他們表達敬意的吧。
新年馬上就到了。“喜滿田疇,牛蹄蓋印驗收豐歲;香盈雪野,虎爪畫梅迎接新春。”借用早些時候王書文先生這副春聯,我表達對父親詩友和家鄉詩詞楹聯學會的真誠祝福。
父親一心一意去了。鄰居家老爹說我父親只是走丟了,哪天他還會回來。我的女兒對此深信不疑,幾次要我去找爺爺,堅持要聽爺爺講的故事。假如有一天,女兒再向我要爺爺,我只好把這本《雅賢齋集》送給她,說這就是爺爺。
我的父親華繼春,字金山,以字行,湖北公安縣孟溪鎮人。做過農民、老師、會計,一生勤勉;60年代開始學詩,不輟筆耕;他多次對子女們講,只要想讀書,砸鍋賣鐵也要供;關心家國事,常說“百姓是國家的百姓”。
二〇一〇年十一月七日於東莞景湖灣畔寓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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