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蚊子

　　不錯，我是一隻蚊子，但我不是一隻臭蚊子。

　　不是我自吹自擂，就我這身材、長相、舉止、談吐，在我們蚊子中也算是英俊瀟洒、風流倜儻的了。我很魁梧，個頭和蜜蜂差不多。我的那對複眼，嘖，嘖，都說很迷人。你看，藍得是那麼純粹，那麼靜謐，那麼深邃，有如無雲的晴空，有如波平浪靜的海洋，有如肅穆的遠山無垠的草場。用風流蘊籍來形容，我想一點也不過分吧。我的翅膀多美呀，勻稱，修長，是神話里的安琪兒才有的。飛翔，一直是我的最愛，是我的自豪。我能如鶴一樣的一翅衝天，我能如鷹一樣的悠然盤旋，我能如鴿一樣的自如地滑翔……我愛歌唱，天生的一副好嗓子。我深信，生活中沒有歌唱就像沒有太陽一樣。

　　我知道我是一隻蚊子，和所有的蚊子一樣，是由一個卵從骯髒的垃圾中孵化出來的。那又有什麼呢？荷花出淤泥而不染。有一種叫人的動物不是宣揚將相無種富貴無根嗎？據說人是神的私生子，是萬物之靈長，是最聰明最智慧的東西，他們的話當然是千真萬確的。我從來都不因為我是一隻蚊子而自怨自艾。蚊子怎麼了？你翻翻《伊索寓言》就知道了，那麼不可一世的獅子不就敗在蚊子手裡嗎？這倒不是說蚊子有多麼強大，有多麼了不起，我只是認為作為蚊子也能創造奇迹，不應該自輕自賤。自己都瞧不起自己，怎麼指望別人會尊重你？

　　是的，我是只蚊子，人只要用兩根手指輕輕一捏就成為肉泥的蚊子。這不是我的錯，是蚊子而不是蜜蜂、蝴蝶什麼的，這不是我能選擇的。

　　作為蚊子，我卻不願重複父輩們認為理所當然的生活：為尋找垃圾展轉奔波，披星戴月地逐臭而居，為爭奪一點胺髒的食物爭吵、咒罵、甚至撕打，為生存繁衍而蠅營苟且。這太可怕了。儘管現在我們的生存條件越來越好，只要有人的地方就不愁沒有垃圾，日子絕對安逸，甚至可以說是幸福，但我仍不願這樣生活下去。我要追求一種新的生活，為蚊子們所未經過的生活。我知道這很難，但我更知道，再難我也要勇敢地去追求。

　　我明白我的思想離經叛道，確實有些異想天開，不識時務。所以，就連相愛多年的她，在苦苦勸說無效后憤然離開我，和別人成了家過上了幸福的小日子。我能夠理解，也能坦然地接受。這世間，凡是不安分的，都註定是會孤獨痛苦的。這是沒有辦法的事。

　　我的族人正津津有味地飽餐着垃圾，我悄然地悲壯地踏上了我孤獨的旅程，向太陽升起的地方奮力飛去。

　　世界是多麼的遼闊，多麼的美呀。我看見了河流，像一張擺滿垃圾大餐的餐桌，瀰漫著餿餿的臭臭的味道。我有些失望。我不知道該感謝人，還是該怨恨人。他們無休止地製造垃圾，為我們提供了豐富的食糧。他們又視我們為死敵，想方設法要消滅我們，生產出那麼多的這藥劑那藥劑。他們使我們活又不讓我們活，成也人敗也人。人這種動物太奇怪了，我弄不懂。在我看來，人和我們蚊子有很多相似的地方，他們不過是只有兩隻腳的不會飛的蚊子而已。

　　我飛到一處田野，我有些累了，我停在一株盛開的小花的花瓣上憩息。成群的螞蟻，熙熙攘攘，歡天喜地，忙着搬運越冬的糧食，像一群勤快的莊稼漢。一隻蜘蛛，卧在自編的網上沉思。幾隻甲蟲，在綠葉上悠閑地散步。一切都那麼自然，那麼和諧，那麼美好。我試着舔了一下花粉。能吃啊，我狼吞虎咽起來。我想不明白，蚊子為什麼就不能遠離垃圾，這是生活的慣性使然，還是一種精神的墮落。

　　“臭蚊子，快滾開，這是你呆的地方嗎？”“別弄髒了這地方！”“臭死了，臭死了！”一群蜜蜂張牙舞爪地飛過來，辱罵我，趕我走。我很無奈。

　　“看，這裡有隻臭蚊子。”蝴蝶像看到什麼髒東西一樣，厭惡的直嚷嚷。

　　我飛到哪裡，都會招來唾罵，遭到斥逐，只因為我是一隻蚊子，只配在垃圾上生在垃圾上滅的蚊子。我蜷伏在一片樹葉上，陷入深深的痛苦中。一隻蒼老的蜻蜓同情地飛過來，氣喘吁吁地對我說：“孩子，還是回到有垃圾的地方去吧！蟲與蟲不同，這是命。”

　　我不相信命，但我還是傷心地離開了那片田野。我感到茫然，可我不氣餒。我決不會向命運低頭的，這是我與生俱來的性格。

　　入夜了，鬼使神差，光引導我飛向一扇敞開的窗戶。我知道這是我不該來的地方。我想遠離人，但到處都是人，就像在風裡奔跑的馬卻怎麼也跑不出風裡一樣。一個扎蝴蝶結的漂亮小女孩，正埋在燈下津津有味地看着一種叫書的東西，那些密密麻麻叫字的玩意兒喚起了我的好奇心。我聽說過，人就是靠這東西變聰明的。要不，人是憑什麼成為這世界的主宰的？人既不能飛，又不善游，還跑不快，力氣又單薄。那字裡面到底藏着怎樣的魔力呢？

　　我輕輕地落在那書上，生怕驚嚇了女孩。

　　“媽，媽，快來！有臭蚊子！”女孩一見我，便大驚失色，扔掉書，彷彿見到魔鬼一般。我只是一隻毫無惡意的蚊子，不臭，也不那麼可怕。我想解釋，但奔來的腳步聲，使我不得不趕緊逃命。人殺死蚊子的血腥場面，我見得太多了。他們用刷子抽，用拍子拍，用藥水噴，很多蚊子就是這樣無辜慘死的。蚊子固然有被人仇恨的理由，叮人咬人，亂飛亂爬，攜帶細菌，傳播病毒，但不正是人餵養了蚊子么？我想說這不完全是蚊子的錯，可我知道，一向自高自大慣了的人，決不會有耐心聽蚊子的辯解的。

　　我在黑沉沉的夜裡，茫然地飛着。我曾經聽說，在一個名叫蓬萊仙山的很遠的地方，幹勁得像純凈的水，蚊子們都如蜜蜂，逐花而居，以花粉為食，人和包括蚊子在內的所有生靈友好相處，是人間天堂。不知到底是不是這樣，我真想去看看。

　　眼前是無邊的黑夜，遠處燈火輝煌。此刻，我的族人正在花天酒地，愉快地享受他們所謂的“生活”。可是，我一千個一萬個不想過他們那樣的生活，我要尋找新的生活，為蚊子們所未經過的生活。

　　我實在太疲倦了，我落在一片樹葉上，躺了下來。明天，我將繼續出發，飛向太陽升起的地方。我也許會遇到同志，即使沒有，我也會勇敢地去尋找，去開拓。我相信，外國能有的事，中國也能有。過去沒有的事，未來也能有。這個世界上，許多事不是一開始就有的。人還是猴子變來的呢。

　　我對自己說，我是只蚊子，但我不是一隻臭蚊子，現在不是，將來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