蚊子

　　我把房間里的燈滅了，蚊子就起來了，那不詳的哀鳴聲的不慌不忙、悲哀的、謹慎的節奏和這惡魔般的昆蟲實際上瘋狂的旋轉速度形成了如此奇怪的對比。你等待着黑暗中的觸碰，從被子下面小心翼翼地伸出一隻胳膊——使勁猛拍自己的耳朵，耳朵突然的轟鳴和越飛越遠的蚊子的嗡嗡聲匯合起來。但是，第二天早晨，發現吃飽了的折磨自己的蚊子在某處的時候——在天花板的白色間一個深黑的小條紋……”禁不住為他的幽默噗呲一笑，又為他對細節的無比精微的觀察力感到驚嘆。

　　想起小時候和蚊子鬥智斗勇、既有趣又苦惱的那些難忘情形。以前家裡掛的是顏色都發暗了的舊蚊帳，因此，上面這兒一個洞那兒一條縫的，需要不時地縫補。每天晚上睡覺前，母親都會拿着葵扇過來幫我們趕蚊子、塞好蚊帳；但總有那麼一兩隻頑皮的蚊子藏身在某個不易被看見的角落，我和弟弟就弓着身子、瞪着眼睛，一遍一遍地巡視，直到確認蚊帳內沒有蚊子了才安心地睡覺。至此還沒遠結束，人蚊大戰這才剛剛開始！它們太聰明了，以致即使我們把所有的洞都堵上、再把蚊帳封閉得嚴嚴實實的，它們也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從哪裡鑽了進來，只要燈一熄，就聽到惱人的嗡嗡聲在黑暗的某處傳來。

　　它們來了。一隻，兩隻，更遠的地方好像還有；它們嗡嗡地盤旋着，忽近忽遠，比偵查機還狡猾，透過黑暗，準確地嗅出我們的位置。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在靠近時，它們好像總喜歡在耳朵周圍飛，至少它們的聲音總在耳畔縈繞，也許是聽覺的誤判，或是它們鍾情於臉頰？當我斷定它就在我的耳邊，馬上就要着陸了，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猛地拍下去的時候，它竟突然飛遠甚至瞬間消失不見，只留下手掌在耳朵里擊起的迴旋的拍打聲。等我昏昏欲睡、無力反擊的時候，只好聽任它們肆無忌憚地在周圍盤旋，讓它們隨意宰割。要只是叮咬也就算了，大不了把它們餵飽就了事；但是它們伺機而行、斷斷續續的攻擊和沒玩沒了的嗡嗡聲常常在炎熱的夏夜給人火上澆油，使我煩躁得無以入睡，輾轉反側地忍受着睏乏，最後痛苦地失眠了。

　　蚊香是人類的一項多麼了不起的發明！每當聽到它們被蚊香的煙熏得四處逃竄、發出越來越低的哀鳴聲，我都感到一種復仇般的喜悅；然而，等到蚊香點完以後呢，它們又收復失地、捲土重來，而且，它們彷彿因身經百戰而變得更強壯一樣，竟漸漸對蚊香有了免疫力。失望之餘，我想出各種躲避蚊子的辦法，例如鑽進被窩裡，只留出一個小洞呼吸，或者用衣服把身體裹個遍，也常常因此熱得滿身大汗；然而，到第二天醒來，還是發現額頭或手臂被叮出小紅包。

　　那時，我常常苦思冥想，世上為何存在着這麼一種奇怪又惱人的動物，它們頑固至極，甚至冒着被拍死的危險也要去叮咬；它們有着比自身體型巨大數百倍的耐心，以致整個白天都藏匿起來，一到晚上就重回陣地。還有我怎麼也搞不懂，它們如何從水塘里遊動的小蟲子，長出翅膀和尖嘴，變成一隻會飛、會叮人的蚊子；如何繁衍出那麼多的同類，以致黃昏的時候在路邊成群地飛舞，以致無所不在，不管山林、屋舍還是曠野……

　　與蚊子的鬥爭持續至今。後來回想起小時候殺青蛙、烤老鼠，覺得那是殘忍的事情，但拍打蚊子的時候——尤其是在早晨醒來，終於在蚊帳上逮着肚子飽鼓的它們——仍舊帶着解恨般的痛快；要以像佛陀用自己身上的肉餵食餓鷹那樣的慈悲對待蚊子是一件多麼艱難的事情！